4 登門
謝華琅得了母親許諾,心知此事已經成了一半,心中欣然,卻聽外間女婢來禀,言說淑嘉縣主前來問安。
盧氏端麗面上閃過一抹猶疑:“叫她進來吧。”
淑嘉縣主正是桃李之年,言及相貌,更加肖似生母臨安長公主,渾然天成的秀婉靈徹,清貴凜然,也是極少見的美人。
入了內室,她先向盧氏問安,謝華琅亦是行禮,口稱縣主。
盧氏端坐椅上,客氣之中有些疏離:“縣主怎麽來了?”
“一是有個消息要同母親講,二來,也是接柳氏回去,”淑嘉縣主聲氣溫婉,微笑道:“那也是郎君的孩子,既然有了,便該好生照看。”
盧氏不意她竟肯接納柳氏腹中之子,詫異之餘,倒有些愧疚,語氣略好了些:“縣主說有消息要同我講——”
淑嘉縣主低笑,手掌溫柔拂過自己肚腹,神情有些羞怯,她身後侍女屈膝見禮,笑道:“縣主有了身孕,醫女診脈,說是兩月有餘了。”
盧氏聽得怔住,轉而欣喜道:“果真嗎?”
“我也怕醫女年輕,會有誤診,故而請了太醫探看,”淑嘉縣主溫柔道:“的确是有了。”
“這可真是好消息!”盧氏聽罷喜不自勝,卻将柳氏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連忙叫淑嘉縣主落座,又道:“胎像好嗎,阿允可知道嗎?”
“太醫說這是頭一胎,要好生照看,仔細些,不會有問題的,”淑嘉縣主笑道:“郎君現下還未歸府,便沒有叫人知會他。”
盧氏先前因鄭後與臨安長公主疑心謝家,安排醫女入府,對淑嘉縣主心生不滿,素日裏對她也淡淡的,現下知她有了身孕,态度大有轉圜。
她與淑嘉縣主并不如何親近,此時也不打算派人過去,免得惹人疑心,只道:“你母親一直盼着,知曉這消息,該高興壞了,有沒有叫人去送信?”
臨安長公主慣來寵愛長女,若是知道,自然會派人前來照看的。
淑嘉縣主笑道:“已經叫人去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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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媳有孕,對于謝家與謝允而言都是好事,盧氏自然也歡喜,吩咐人好生送淑嘉縣主回去,又叫柳氏一道離去。
謝華琅見內室無人,方才低聲道:“也太巧了些吧?”
“誰知道呢。”盧氏半歪在軟枕上,面上笑意未歇:“只看結果便是了,過程如何,又有什麽要緊的?”
淑嘉縣主嫁入謝家幾年,恭謙淑惠,論及言行舉止,也挑不出毛病,若不是有隋氏之死梗着,也是極合心意的兒媳。
長兄房中的事,謝華琅不好摻和,知道自己即将添兩個侄子或侄女,也由衷歡喜,母親已經令人将這消息知會二房,想來這兩日,家中便會有宴飲。
“好了,你也該累了,”盧氏望着女兒,溫柔道:“回去歇着吧,有事明日再說。”
謝華琅應聲,起身行禮,回了自己院子。
……
先前謝華琅與盧氏說話時,采青采素也在,這二婢常年跟随謝華琅左右,她見了什麽人,與誰交際,自是一清二楚,聽她與盧氏講已經有心上人,不免詫異。
在盧氏院中,她們沒敢言說,直到跟随謝華琅回去,左右無人,方才低聲問:“女郎說的心上人……”
那二人對視一眼,采青試探道:“不會是個道士吧?”
謝華琅自袖中取出那只珊瑚耳铛,手指輕柔摩挲,雲淡風輕道:“不可以嗎?”
“這,這如何使得,”采青采素慌了神,跪地道:“道士無官無爵且不說,又是方外之人……”
先前謝華琅往那道觀中讨花,她們也随同前往,只是不曾入內罷了,此刻卻是悔之不及。
倘若她們一道進去,起碼也會知道自家女郎相中了誰,那人具體又是如何。
“你們是我的仆婢,不是阿爹的,也不是阿娘的,”謝華琅将那只耳铛收起,目光微沉,垂眼看着她們:“不該說的話,都給我咽進肚子裏去,知道嗎?”
采青與采素對視一眼,叩首應是。
“起來吧,”謝華琅微微一笑,道:“跪來跪去的,像什麽樣子。”
……
第二日清晨,謝華琅早早起身,往盧氏處去問安,卻知母親此時尚未起身。
仆婢低聲道:“縣主有孕,夫人着實歡喜,加之二郎君婚事漸近,昨夜同老爺說了大半宿的話,午夜時分方才歇下。”
“原來如此,”謝華琅笑道:“不必驚擾阿娘,叫她知道我來過便是。”
仆婢微怔,見她衣裙華美,朱釵挽發,極是鮮妍,訝異道:“女郎又要出門嗎?”
“你便說我出門訪友去了,”謝華琅莞爾道:“阿娘會明白的。”
仆婢聽得半知半解,卻還是颔首應了。
……
昨日出城時,尚且有元娘憲娘說話,今日催馬揚鞭,卻要快得多。
謝華琅輕車熟路,到昨日道觀門前,施施然下了馬。
門前仍舊有年輕道士灑掃,看她又至,就跟見妖怪來捉小孩兒似的,驚道:“你怎麽又來了?”
謝華琅見是個熟悉面孔,禁不住笑道:“昨日還口稱‘女郎’,今日便你你我我起來,你這道士,也太不把我當外人了些。”
晨光熹微,她生的又美,莞爾一笑時,但見唇紅齒白,清新妩媚,別有風流。
那年輕道士臉頰漲紅,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日才道:“女郎,桃花也讨了,你今日來此,又有何貴幹?”
“桃花是讨了,但我卻丢了耳铛,”謝華琅理直氣壯道:“來時還在的,走時卻沒了,今日特意來尋。”
“耳铛?”那年輕道士微怔,旋即搖頭:“我們的确不曾見到。”
“你們沒見到,不代表別人也沒見到,”謝華琅道:“興許是別人撿到,交到你們觀主那兒去了呢?”
年輕道士道:“這我便不知道了。”
朽木不可雕也。
謝華琅聽得搖頭,不禁失笑道:“那還不快去問。”
……
那年輕道士入了門,向衡嘉講了此事,顧景陽正在案前翻書,淡淡道:“怎麽了?”
衡嘉原想說“枝枝女郎又來了”的,轉念想起昨日之事,匆忙改口,輕聲道:“陛下,謝家女郎來了,說在此丢了一只耳铛,特意來尋。”
顧景陽手指頓住,垂下眼睫,輕聲道:“叫枝枝進來吧。”
衡嘉應聲,親自出門,将謝華琅請了進來,随即便退下,順勢掩上了門。
一日不見,他還是舊時模樣,面容明俊,隐約清冷,眼簾習慣性的低垂,好像天生就拒人于千裏之外似的。
謝華琅也不在意,落座之後,笑吟吟道:“道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顧景陽并不看她,只道:“油嘴滑舌。”
“那我便說正事了。”謝華琅托着腮,輕輕道:“我昨日來此,丢了一只耳铛。”
顧景陽仍舊低垂着眼睫,道:“嗯。”
謝華琅望着他,又道:“你有見到嗎?”
顧景陽眼底蕩起了極淺的漣漪,擡眼看她一看,複又垂眼道:“不曾見到。”
謝華琅張開手,掌心那一只珊瑚耳铛色澤瑩潤,光彩耀人。
“可惜了。”她惋惜道:“那雙耳铛是我最喜歡的,失了一只,此後再也不能佩戴了。”
顧景陽眼睫微顫,正欲開口,卻聽窗外傳來撲簌簌的聲響。
謝華琅側目去看,便見窗邊飛來一只牡丹鹦鹉,紅頭、黃胸、綠尾,羽毛鮮豔,極其美麗,它梳理一下羽毛,扭頭見謝華琅在,黑豆似的眼睛也頓了一瞬。
謝華琅見它漂亮,有些喜歡:“道長,這是你養的嗎?”
顧景陽淡淡道:“嗯。”
兩人說話間,那牡丹鹦鹉已經将謝華琅打量了一圈,忽然飛過去,踩在了她肩頭。
謝華琅微吃一驚,側眼去看,便見它也正望着自己,忽然又飛起來,落到了案上,啞聲叫道:“好漂亮!嘎,好漂亮!”
顧景陽唇角微彎,伸手摩挲它的羽毛,又擡眼去看謝華琅。
她似乎偏愛绮麗,兩次相見,皆是錦衣繡服,朱釵華貴,然而人比花嬌,美越珠玉,令人不以外物累贅,反而覺得恰如其分。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一肌一容,盡态極妍,不過如是。
顧景陽少見的出了神,卻聽她忽然喚了一聲“道長”,驟然回神。
謝華琅歪着頭看他,笑道:“你盯着我看了好久。”
顧景陽神情中有些被看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淡然,他別過頭去,眼睫輕輕顫了顫,卻沒言語。
謝華琅最是喜愛他這模樣,身體略微前傾,笑問道:“我好看嗎?”
顧景陽望着那只牡丹鹦鹉,淡淡道:“尚可。”
謝華琅忍俊不禁,故意轉開話頭,道:“我的耳铛怎麽辦?”
顧景陽側目看她,道:“你想怎麽辦?”
“耳铛是在你這兒丢的,”謝華琅眼珠一轉,理直氣壯道:“你得賠我。”
顧景陽道:“我并不曾見到。”
謝華琅等的便是這句話,待他說完,便無賴道:“那你就換個別的賠我。”
顧景陽道:“你想要什麽?”
“也不要別的,”謝華琅一指案側那架七弦琴,問:“道長會吹簫嗎?”
她含笑道:“若是會的話,便同我合奏一曲吧。”
顧景陽靜靜看着她,一時不曾言語,謝華琅也不催促,只含笑同他對視,不知過了多久,他收回視線,道:“衡嘉。”
後者旋即在外應聲:“是。”
顧景陽道:“去取我的簫來。”
謝華琅心知他是應了,笑意愈深,到那七弦琴前坐下,随手撥弄一下琴弦。
衡嘉取了簫來,雙手呈上,侍立在側。
謝華琅沒說彈什麽曲子,而他也沒有問,前者先撥弦奏曲,後者頓了幾瞬,旋即跟上。
謝華琅并未彈奏琴曲,撥動琴弦,也只是由心而發,随意為之,顧景陽簫聲相和,與之并重。
那架七弦琴離他很近,謝華琅在琴前坐了,離他自然也近,隐約之間,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隐約的冷香氣。
奇怪。
她在心裏想,他用的什麽熏香,怎麽這樣好聞?
心中這般思量,手上卻不曾疏忽,琴音如流水般,自她指尖流瀉。
那琴聲清越激昂,隐有風雷之聲,頗覺桀骜,簫聲卻深沉舒緩,猶如靜水流深,更覺雅正,二者齊頭并進,天衣無縫。
衡嘉也略通音律,見這二人技藝非凡,不覺聽得入神,卻聞琴聲漸緩,簫聲漸起,曲調漸趨和暢,簫聲引着琴音而動,正如江濤漸平,波瀾無聲。
一曲終了,顧景陽将簫收起,輕聲道:“你的性情太過固執,也許會走死胡同,該改一改才是。”
“合奏完了,算是抵我的耳铛,”謝華琅卻不接腔,自顧自站起身,道:“道長,告辭了。”
顧景陽神情微頓,少見的有些怔然,衡嘉見狀,趕忙道:“女郎進門不過一刻鐘,這就要走?”
謝華琅笑道:“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顧景陽垂下眼睫,語氣有些淡了:“衡嘉,送客。”
衡嘉小心打量他神情,應聲道:“是。”
二人一路出了後堂,垂簾落下,也遮住了身後人的目光,衡嘉心底嘆一口氣,卻見謝華琅停住了。
她不知想起什麽,忽然退回去,也不進門,只伏在窗邊去,揚聲道:“我偏不改!”說完,轉身離去。
顧景陽的聲音自內傳來:“你站住。”
謝華琅停住了,順勢回頭,卻沒走回去,只梗着脖子道:“道長,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顧景陽站起身來,想伸手撥開垂簾,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處,卻又頓住了。
謝華琅見狀,便走回去,隔着一層垂簾,與他相對而立。
日頭上移,光線明亮,也叫他們二人的影子糾纏在了一起,難分彼此。
“道長,”謝華琅垂下頭,望着自己腳尖,低聲道:“我這一次,可什麽都沒丢。”
顧景陽道:“嗯。”
謝華琅又道:“那我以後,大概也沒有理由再來找你了。”
顧景陽眼睫顫了一下,複又垂下,卻沒有說話。
“那算了,”謝華琅勉強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顧景陽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與掙紮。
謝華琅轉身看他,道:“怎麽了?”
顧景陽松開手,卻定了心,扯下腰間那枚玉佩,送到她手裏去。
“這算什麽,”謝華琅唇角忍不住上揚,心中歡喜,面上卻不顯,只低聲道:“賠我的耳铛嗎?”
顧景陽道:“你覺得是什麽,便是什麽吧。”
“玄祯道長,不對,不該這麽叫,”謝華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麽都不肯說,只叫我猜嗎?”
顧景陽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還我。”
“不還!”謝華琅将玉佩握緊,明眸中神采動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臉紅了!”
顧景陽道:“你怎麽還不走?”
謝華琅最喜歡他羞赧時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愛,忽然伸手掀開珠簾,踮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顧景陽只覺她身上香氣近了,旋即又遠了,面頰也被人輕觸一下,回過神時,不由怔住。
謝華琅見他如此,心中着實喜歡,握住那玉佩,歡快離去。
顧景陽在門前立了半日,方才回過神來,而面頰上她親吻過的地方,仿佛還是燙的。
指尖觸碰一下,他垂下眼簾,低聲道:“不知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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