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情思
到了四月,天氣也愈見明媚。
院牆上那從淩霄花開的熱切,橘紅色的花瓣明豔灼灼,金蕊綠葉,極是動人。
顧景陽慣于早起,在觀中散步,途徑此處瞥見時,忽然笑了。
“衡嘉,”他道:“你看那從花,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嬌妍,”衡嘉望了一眼,含笑道:“确實有些相像。”
顧景陽目光柔和了些,卻沒再說什麽。
……
日頭東升,漸趨漸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種靜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宮中清早送來的奏疏,顧景陽伏案批閱,衡嘉不敢出聲驚擾,便悄無聲息的侍立一側,見未批閱的奏疏越來越少,方才悄無聲息的退出去,沏了茶來。
顧景陽端起飲了一口,目光略過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頓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還沒有來嗎?”
“還沒有呢。”衡嘉這才發覺謝華琅今日還沒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許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會來的晚些吧。”
顧景陽眉頭微擰,算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去泡壺茶來,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歡太濃郁的味道。”
衡嘉應聲,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開,最終離開窗棂,在牆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經過去很久,連壺中茶都有些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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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陽道:“枝枝怎麽沒有來?”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發人去外邊等着吧。”
顧景陽沒有做聲,這便是贊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擺手,便有侍從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門處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顧景陽站起身來,到窗邊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頰上留下兩道陰翳,此刻日頭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卻覺他似乎正處于深夜之中,長街寥落,顧盼無人。
如此等了半個時辰,便有先前侍從前來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門處等了很久,還有人下山去尋,可并不曾見謝家女郎前來。”
衡嘉心頭微動,卻見顧景陽回身去看他們,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趕忙垂下頭,道:“許是女郎家中出了什麽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顧景陽蹙眉道:“快去。”
道觀清簡,然而從來不乏人手,只北衙禁軍,近處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親去吩咐人打聽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來傳禀。
禁軍見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飛馬離去,往長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額頭上便生了汗,連背上都覺有些黏濕,用帕子拭去之後,方才輕手輕腳的往後堂去。
顧景陽端坐案前,案上繪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圖,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繪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來染山間那輪紅日。
衡嘉見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語,屏氣息聲的侍立一側,其餘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蟬。
約莫過了兩刻鐘,便聽外間有腳步聲傳來,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氣,顧景陽擡首,連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來了嗎?”
來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極是俊秀,年歲尚輕,隐約有些青澀,入內之後,見禮道:“皇叔。”
顧景陽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麽是你?”
顧明修自他語氣中察覺出幾分不悅,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顧景陽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顧明修心中委屈,卻不敢做聲,向他施禮,匆忙間退了出去。
衡嘉見狀,更不敢做聲,暗暗祈求謝家女郎早些前來,好生安撫陛下,餘光一轉,卻見禁軍統領武寧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門說話。
衡嘉心中微動,見顧景陽低頭看那副畫,一時不會有吩咐,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武寧走出幾步,避開後堂,方才自懷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遞過去。
“這是什麽?”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謝家娘子為何沒來嗎?”
武寧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過來:“打探來的消息,都寫在這裏邊了?”
武寧輕輕颔首。
“統領怎麽還繞這些彎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結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寧擡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語。
“原來如此。”衡嘉會意,謝道:“辛苦統領了。”
武寧擺擺手,示意無礙,向他一禮,轉身離去。
副統領便在牆後等待,面有急色,武寧将信交出去,便覺如釋重負,扯住副統領,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開,便見裏邊是張信紙,刻意折了三折,極是嚴謹。
“武統領粗中有細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紙展開,瞟了一眼,身體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話:謝家女郎去揚州玩了。
衡嘉如墜冰窟,忽的領悟出武寧為何驟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語。
女郎,你要去揚州玩,沒人會攔,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說一聲啊!
就這麽不聲不響的走了,你知道陛下會如何驚怒嗎?!
還有武寧這奸詐小人!
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遷怒,故而有了結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氣還不算是熱,衡嘉卻出了一腦門兒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內裏有人喚自己,心中一凜,趕忙将信紙收起,進了內室。
“陛下。”他垂首應道。
“朕聽見你同別人說話,”顧景陽擡眼道:“是枝枝來了嗎?”
衡嘉又開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顧景陽略微頓了一下,語氣卻愈見柔和:“枝枝是遇上什麽事情了嗎?”
衡嘉幹巴巴道:“這個,這個……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麽了?”顧景陽見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躊躇片刻,終于将懷中信紙取出,雙手呈上。
他沒敢擡頭,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應,也能猜度一二。
內室中無人言語,連呼吸聲都被侍從們縮減到最低,空氣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紙上不過短短□□個字,一目了然,然而顧景陽卻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萬言書,值得琢磨上幾個時辰一般。
衡嘉額頭上的汗珠子彙成一滴,“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在心裏忖度這聲音會不會太響,驚擾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為此憂心了。
“啪”的一聲脆響,案上那只白瓷盞碎濺開來,落到人耳邊,恍若驚雷。
早已冷卻的茶水與碎瓷迸濺到人身上,有種異樣的痛楚,侍從們慌忙跪地,卻無人敢做聲。
過了半晌,顧景陽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強留。”
底下自然無人敢應聲,他自己也知道,靜默良久之後,顧景陽有些疲憊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間,顧景陽沒有再提及謝華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動開口,便如同先前謝華琅不曾出現過的那些年月一般,度過了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時,便見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圖,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卻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嗎?”
衡嘉勉強笑道:“還沒有。”
顧景陽道:“知道了。”
那天之後,他沒有再問過此事,可衡嘉覺得,那位謝家女郎或許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樣,從此再也不會從他心裏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好些時日,某天傍晚,衡嘉見他立在窗邊,輕輕說:“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過了九日,到謝華琅離京一月整的這日清早,有人打馬前來,踏破了觀中近乎死寂的安寧。
顧景陽正臨窗翻閱典籍,見有侍從快步前來,眼睫擡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來了嗎?告訴她,朕今日不想見她。”
“陛下,”侍從幾乎不敢開口:“是江王來了。”
顧景陽的手停在那一頁,久久沒有翻過,神情清冷疏離,似乎在隐忍什麽,半晌之後,終于道:“不見。叫他走。”
侍從不敢久留,應聲之後,匆忙退了出去。
……
這些時日以來,不只是顧景陽身邊侍從戰戰兢兢,連朝臣們都能察覺到皇帝近來心中不悅,較之從前,更見端肅冷凝。
前些時日,門下省有官員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臉當朝诘問,天威之下,兩股戰戰,汗出如漿。
門下省兩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為下屬請罪,皆被皇帝駁斥,顏面掃地,那官吏也被削職,貶谪他鄉。
有這前車之鑒在,近一月以來,朝臣們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唯恐哪裏出了疏漏,被皇帝問罪。
這日朝議結束,卻還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說的,顧景陽便令內侍将相關之人請到禦書房商議,即将結束時,目光卻落到沈國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肅,淡淡道:“朕聽說沈國公世子往揚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國公的錯覺,陛下這麽問了之後,同僚們都默默同他拉開了那麽一點距離。
兒子往揚州去時,是告了假的,又是回鄉祭祖的正事,無可指摘。
沈國公想了想,确定這事沒有疏漏,颔首道:“是。”
顧景陽道:“游手好閑,玩物喪志。”
……就是回鄉祭個祖而已,陛下你說的有點過了啊。
沈國公身體僵硬,扯出一個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是。臣會好好管教他的。”
顧景陽又道:“莫名其妙。”
……難道會比陛下你還莫名其妙嗎?
沈國公心中腹诽,臉上卻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顧景陽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臣工們離去後,他少見的失儀,擡手掩面,有些疲憊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說的過了,賜沈國公府五百金,請沈國公不要介懷。”
衡嘉應聲道:“是。”
正是午時,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陽光最盛的時候。
顧景陽垂眼去看太阿劍上的玉墜,擡手撥弄一下,輕輕喚了聲“枝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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