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打臉

謝華琅将“明修”二字掰碎,略經思忖,倏然冷笑起來,卻只是斜觑着他,并不說話。

僅僅幾步路的功夫,顧明修便出了一頭汗,見謝華琅不曾叫住自己,暗松口氣,然而還不等那口氣徹底落下,便聽她道:“原是江王府的郎君,前番見到,不曾見禮,當真是失敬了。”

謝華琅的聲音其實很好聽,明快澄澈,然而在這等緊要關頭,于顧明修而言,這真比魔音灌耳還可怕。

“我不是,我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回過頭去,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可憐道:“你怎麽忍心,為難一個無辜的路人呢?”

謝華琅被他給氣笑了,冷冷瞟他一眼,不曾應聲。

顧明修心中直打鼓,頭也沒回的溜了。

“怎麽了?”淑嘉縣主見那二人情态不對,微有些詫異,不免關切一句:“可是明修無禮,冒犯三娘了?”

謝華琅素來對她敬而遠之,眼下心中大亂,卻有些顧不得,道一句“無事”,便在石凳上坐了,雙手掩面,靜默不語。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論及親近,即便是周王與魏王兩個胞弟,都要差了一籌,只是他性情古怪,不喜與人交際,很少出現在世人眼前,連帶着江王府中的其餘人,都很是低調。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癡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三子,長子承襲世子之位,另外兩個兒子,便做了郡王,往日裏謝華琅只聽聞過他們,卻不想今日,竟親眼見到了。

誰會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聲不響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會叫次子随便選個師傅,遁世修道嗎?

她第一次見顧明修時,他坐在顧景陽下首,極為尊奉,那時候她以為是因尊長緣故,現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卻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尋自己時,面色那樣奇怪,阿爹見了那枚玉佩之後,神情也不對勁兒,兩處對照,便是确切無疑了。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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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琅在心裏冷笑:原來所有人心裏都門兒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個人呢。

可真有他們的。

她今日出門,并不曾佩先前顧景陽贈的玉佩,若是帶了,非當場摔了不可,饒是如此,仍舊将手中帕子攪得死緊,恨不能撕開才好。

謝瑩見她如此,着實有些憂心,低問道:“到底是怎麽了?枝枝。”

謝華琅緩和一會兒,心中氣悶勉強壓下,正待敷衍過去,卻見有謝府女婢匆匆過來,見淑嘉縣主與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氣,到謝瑩耳畔去,低聲說了什麽。

謝瑩倏然變色:“果真嗎?”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瞞女郎。”

謝瑩眉梢挑了一下,謝華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動怒,暗生疑惑,隐約聽見那女婢提及謝徽,更是不安:“出什麽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謝瑩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連魏王府的世子都識得,相談甚歡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獻太子,早已過世,他的長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現下仍舊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過繼皇儲的人選之一周王是章獻太子的長子,卻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統上,其實是略輸魏王世子一籌的,但好在周王齒序長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離章獻太子的忌辰還有大半年,周王卻被打發出京,引發的猜測,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這場儲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經出局了?

因這緣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漲船高。

謝徽在這時候同魏王世子相談甚歡,無疑會給人一個非常不好的信號:謝家人決定下場支持周王,參與皇家最高權力的角逐。

謝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謝,她的父親是中書令謝偃,謝家給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謝家人,知曉內中利弊,淑嘉縣主身份特殊,不便摻和,交與謝瑩與謝華琅去處置,反倒便宜。

謝瑩當機立斷,同謝華琅一道去尋謝徽,邊往後園中去,邊問那女婢:“知會過伯母和阿娘了嗎?”

“還不曾,”那女婢低聲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餘幾家夫人交談,貿然過去,唯恐鬧大。”

謝瑩颔首的動作輕緩而優雅,步伐卻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銳,到了這等關頭,謝華琅也将一己□□抛之腦後,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風儀都頗出衆,魏王世子自然也不會例外,玄袍玉帶,姿如玉樹,同秀婉嬌美的謝徽挽手說笑時,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謝瑩放緩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禮,待那二人望過來,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謝華琅也同樣行禮。

謝瑩明豔灼灼,謝華琅風神秀徹,日光靜谧,落在她們面上,當真如同兩尊玉人,相較而言,原本秀婉的謝徽,驟然失了五分顏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轉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贊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輝,光彩耀人,不可逼視。”

“世子殿下謬贊,愧不敢當。”謝瑩團扇遮面,恰到好處的露出一個得體的笑來:“邢國公夫人到了,晚輩原該去拜見的,母親催了幾次,卻不見二娘,我們便來尋了。”

邢國公府是盧氏的母家,也是謝華琅的外祖家,謝徽雖不是盧氏所出,但歷來庶子庶女都稱呼生母“阿姨”,喚主母“母親”,他們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現下邢國公夫人到了,叫謝徽去叩頭,完全是說得過去的。

謝徽心知這是托詞,魏王世子也能猜測三分,然而一時之間,卻無話反對,只得松開謝徽,溫聲囑咐道:“邢國公夫人是長輩,你去問候,原也是應該的,別怕,有我呢。”

謝徽原還忐忑,聽他這般溫聲細語的關切,秀美面龐上笑意浮現,羞怯之中隐約有些自得,福身道:“勞煩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極有風度的向她們颔首,轉身離去。

謝瑩目送他離去,臉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謝家第一個女兒,也是真正的嫡長女,謝徽原是有些懼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話,卻覺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動笑問道:“阿瑩姐姐,我們不是要去拜見邢國公夫人嗎?”

謝瑩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側仆婦:“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謝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惱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婦推開,怒道:“阿瑩姐姐,你這是什麽意思?世子方才說的話,難道你沒有聽到嗎?”

“你臉上的脂粉又髒又廉價,我不想髒了手。二娘聽話,老老實實回去,這事兒還有的商量。”

謝瑩到她近前去,悄聲道:“你若豁出臉面不要,非要在這兒鬧起來,丢謝家的臉,我同你保證,今天晚上你就會被埋進後院池塘。”

謝徽面頰猛地顫抖一下,竟沒說出話來。

“我從來不跟不喜歡的人開玩笑,”謝瑩退回遠處,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現在就可以哭叫了。”

謝徽那種精心描繪過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間失了顏色,她眼睫顫了幾下,幾經躊躇,忽然滾下淚來,有些讨好的叫了聲:“阿瑩姐姐……”

“別哭呀,漢王的壽辰,你哭着走了,這算什麽事?”謝瑩漫不經心的打了兩下扇,吩咐一側女婢:“還不給你們女郎遞張帕子,哭花了臉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遞了素帕過去,謝徽顫抖着擦了淚,向她們行個禮,順從的同仆婦們離去。

“枝枝,我今日才發現,蠢比壞可怕多了,”謝瑩感慨道:“壞的人你知道防備,不會吃虧,可蠢的人呢,你永遠都不知道她的愚蠢會用在什麽地方,發揮什麽作用,防不勝防。”

謝華琅深以為然,複又失笑道:“這一回,她可該老實了。”

身為謝家人,卻在這樣敏感的關頭,私自結交宗室子弟,且懷有私情,若叫謝偃知道,即便是謝華琅,怕也沒好果子吃,更別說是謝徽了。

想到此處,謝華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這局勢而言,她與謝徽又有什麽兩樣?

謝徽為攀高枝,将謝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錯,可她呢?

盡管無意,但她卻真真切切的,将謝家帶到了漩渦的最深處。

謝華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來,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惱又煩躁的心緒了。

……

江王正在後堂,同其餘幾個宗室一道說話,卻見窗外人影一閃,仔細去看,竟是自己兒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頭微蹙,但還是起身,走了出去。

顧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閃模樣,江王斥責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聽他急匆匆問道:“阿爹,你身上可帶有銀錢嗎?”

江王見他問得急,便道:“有。”

顧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給我!”

江王取了錢囊,整個兒丢給他:“你到底是怎麽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顧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錢囊,見內裏有幾張大額銀票,微松口氣之餘,又覺心中酸澀,不禁潸然淚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我了!”

“……”江王額頭青筋繃起,忍了又忍,還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沒有病!”

“總而言之,以後阿爹你就明白了,”顧明修嗚咽道:“我時間緊,不多說了,你多保重,照顧好阿娘,叫大哥記得給我房裏的金魚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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