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挽回

顧景陽離去時, 才過了午後沒多久,距離太陽落山,也還有些時辰。

衡嘉便守在外邊, 随時準備內裏傳召,采素體貼入微, 見天氣炎熱, 特意為內侍們送了解暑的酸梅湯去,那一盞将将飲盡, 衡嘉正待請人續上, 卻瞥見顧景陽出來, 匆忙迎了上去。

“娘娘歇下了?”他順嘴一問。

顧景陽清冷疏離的面龐上隐約透出幾分憂躁, 只蹙了眉, 卻沒言語。

衡嘉見狀, 心生詫異, 不動聲色的往內室裏瞥了眼,低聲道:“娘娘又同陛下鬧別扭了?”

顧景陽被謝華琅一通眼淚砸的心頭悶痛, 再見她那般怏怏失意,心中正覺沉郁,哪裏有心思回答他這些, 淡淡瞥他一眼, 道:“回宮去吧。”

衡嘉不敢再問, 應了一聲, 跟随在側, 一道離去。

顧景陽身份使然, 自然沒有出入偏門的道理,然而人能遠遠望見謝家正門時,卻正逢謝偃歸府,好巧碰了面。

謝偃不意居然在此遇見了,忙躬身見禮,顧景陽應了,原是想就此離去的,然而想起大婚諸事繁雜,另有些話需得吩咐,便又停下,同謝偃往正廳說話去了。

有仆婢奉了茶來,顧景陽無意用,掀開茶盞的蓋子,又輕輕擱上了:“大婚的日子便定在了正月十四,世明想必已經知曉。”

世明便是謝偃的字。

他應聲道:“是。府中已經在準備了。”

顧景陽颔首,道:“冊立皇後,照例要加恩其母家,今次也不例外,禮部議了幾個字去,朕覺得‘梁國公’甚好,便定了這個。”

謝偃雖早有預料,但聽事成定局,終究松一口氣,起身謝恩後,又道:“爵位歷來由嫡長子承襲,臣的長子倒還成器,也已經有了嫡孫……”

顧景陽明白他話中未盡之意,提及嫡孫,無非是怕來日淑嘉縣主生子,為爵位生出龃龉來,便道:“行瑜人品端方,又系嫡長,自然應當承襲世子之位,他的嫡長子,自然也該是世孫。”

謝偃趕忙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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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日光綿長,斜入內室,映的案上那只長頸海棠瓷瓶都有些耀眼了。

顧景陽被晃了一下眼,目光微頓,忽然側目去看謝偃,道:“前些時日,魏王世子進宮去,說要求朕賜婚。”

他端起案上那盞茶,緩緩飲了口:“朕着人問了問,他想娶的,似乎也是世明之女。”

內室四角的冰甕徐徐冒着涼氣,顧景陽的語氣也平緩,謝偃卻覺背上生汗,心中慌亂,有些坐不住身。

陛下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他覺得謝家首尾兩端,四處下注?

天可憐見,那事完全是謝徽自作主張,謝偃自己也覺得冤呢!

他在心裏嘆口氣,又怕為此傷及陛下與女兒的情分,略經思量,只得道:“家中小女不懂事,同魏王世子生了私情,着實是……”

顧景陽神情不變,道:“世明覺得應該如何?”

謝偃低聲道:“小女同世子有緣無分,前幾日染了風寒,已經卧病良久了。”

顧景陽靜靜看他半晌,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謝偃正惴惴不安之際,卻聽他忽然問:“世明,你有多少姬妾?”

謝偃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道:“陛下說什麽?”

顧景陽便重複道:“朕問,你有多少姬妾?”

謝偃心中莫名,神情微滞,一時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時下風氣開放,盛世雍容,連大儒講學都有舞姬助興,高門之中,蓄養家伎更是常事,時人以為風雅。

皇帝早年清修,身邊是沒人的,至少沒有擁有名分的宮嫔,極為潔身自好。

謝偃身邊莺莺燕燕不少,但有名分的侍妾卻不多,唯恐因此令皇帝覺得自己內帷放誕,猶豫一下,便只說了後者:“有四個。”

顧景陽道:“謝夫人有因此同世明生過争執嗎?”

謝偃搖頭道:“夫人賢淑溫柔,不曾為此有過争執。”

顧景陽道:“一次也沒有嗎?”

“不曾有。”謝偃道:“姬妾不過是取樂之物,夫人怎麽會在意?若有拂心意的,只管趕出去便是。”

顧景陽靜默良久,又道:“你們夫妻感情好嗎?”

“相敬如賓,好得很。”謝偃提起妻子盧氏,是很滿意的:“夫人是賢內助,将內宅中事料理的井井有條,兒女們也教養的很好,即便是庶子庶女,也都一視同仁。”

顧景陽道:“朕有一句話,或許有些失禮……”

謝偃心中腹诽道:“陛下既這麽說了,難道我能叫你咽回去,不要講麽?”

面上卻溫和笑道:“陛下請講。”

顧景陽道:“夫妻多年,世明覺得謝夫人于你是敬重更多,還是愛重更多?”

謝偃神情微頓,面上笑意也淡了些,過了半晌,他方才道:“應當,是敬重多吧。”

顧景陽垂下眼睫,道:“朕明白了。”

他站起身,道句失禮,起身離去。

……

那二人說話時,衡嘉便在近側,聽他們說完,再想起先前顧景陽神情,隐約倒能猜度出幾分來。

果不其然,沒多久,他便聽顧景陽輕輕喚了自己一聲。

衡嘉忙道:“陛下,有何吩咐?”

顧景陽有些躊躇,頓了頓,方才低聲道:“朕又惹枝枝生氣了。”

衡嘉想起先前二人鬧脾氣的那一回,又覺有些膽戰心驚,心中暗嘆口氣,道:“這回是怎麽了?”

顧景陽卻不回答,反問道:“你覺得世明同謝夫人夫妻如何?”

衡嘉思忖過後,答道:“夫妻相得,相敬如賓。”

“先前在枝枝那兒,我們随意說話,偶然間扯到別處去了,”顧景陽道:“她問朕,倘若她先前有過別人,再同朕相好,朕能不能全不在意。”

衡嘉只聽這問題,都出了一腦門汗,皇帝在側,又不敢擦,暗道謝家女郎天生一顆豹子膽,口中道:“陛下是怎麽回的?”

“朕沒有回答她。”顧景陽道:“但倘若真的有那麽一個人……”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伸手去撥開前方牆側那從斜溢的淩霄花,“咔嚓”一聲,将那花枝折斷了。

衡嘉吓了一跳,不敢作聲,忙垂下眼去。

顧景陽端詳那枝花一會兒,又将它丢掉了:“朕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衡嘉不敢應聲,他也不在意,再度說起心上人時,語氣都柔和好些:“朕先前還同枝枝講,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話不對,倘若真的動了心,非要每時每刻都見到才好,其實并不是說了哄她高興,朕真的就是那麽想的。”

“清修能使人靜心,這或許是真的,自從有了她之後,原先被拘束住的那些欲念,便統統出來了。”

顧景陽神情恬淡,目光卻深沉如淵:“當初枝枝淘氣,有意晾着朕,往揚州去玩兒了那麽久,回京之後,又往觀中去尋朕,朕出去的時候,她便坐在山門處的欄杆上。日光照在她臉上,既明豔,又通透。朕那時候就在想,真舍不得叫別人見到她,她又這麽愛胡鬧,就該把她拘起來,只叫朕一個人見,別人一眼都不許看……”

衡嘉知道他喜歡謝家女郎,卻不想竟有這般瘋魔,訝異之後,又笑道:“陛下可不該同奴婢說這些,即便是說,也該同娘娘講才是。”

“朕連別人見她一眼,都覺得不高興,更不要說是別的了,”顧景陽道:“謝夫人同世明舉案齊眉,既不為姬妾而生争執,對待庶子庶女也心平氣和,歸根結底,無非是不在意罷了。”

他低了聲音,有些感懷:“說句失禮的話,于謝夫人而言,即便是換了別人,也能過得這般圓滿吧。”

“陛下說的是。”衡嘉也覺感慨。

顧景陽說及此處,更覺傷懷:“朕不想做那樣的夫君,更不願枝枝那樣對朕。”

衡嘉想想那小姑奶奶的脾性,便覺得憂愁,苦惱道:“這可真是……”

顧景陽折身返回,道:“朕回去尋她,好生致歉,也将話說開。”

……

謝華琅心中難過,顧景陽在時,尚且能硬撐着,等他走了,着實哭了一場。

她慣來穎達,少有這樣傷心的時候,采素、采青想勸,又不知從何說起,略提了兩句,卻被打發到室外去了。

顧景陽到時,那二人正守在外邊,見他回來,趕忙見禮。

顧景陽道:“枝枝呢,睡下了嗎?”

“奴婢也不知曉,”采青低聲道:“陛下走後,女郎哭了許久,奴婢們勸不住,又被趕出來了,過了這麽久,興許已經睡下了。”

顧景陽心中一痛,深悔方才不該同她那般言說,示意他們退下,方才到門前去,輕聲喚道:“枝枝,枝枝?”

他接連喚了兩聲,等了一會兒,卻不曾聽內間有動靜,當是謝華琅已經睡下,正待推門進去時,門卻先一步開了。

謝華琅散着頭發,眼下桃紅,倒有些楚楚可憐,見了他之後,啞聲道:“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顧景陽着實心疼,伸臂握住她手,又抱她入懷:“方才都是我不好,枝枝別惱,以後你高興怎麽說便怎麽說,我一句異議也沒有。”

謝華琅沒推開他,但也沒有為之動容,有些倦怠的道:“你就是為了說這些?”

“不止是這些。”顧景陽抱她到案上坐了,低頭在她額上親了親,又低聲道:“你曾經同我講,不想像你的父母一般,做表面親近,實則疏離的夫妻,我也一樣。”

“枝枝,我是真心将你當成妻子的,也求你将我視為夫君,夫妻一體同心,好不好?”

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這個人既清冷又疏離,連被親一下,都會垂下眼睫,微微紅臉,現在居然也會說這種話了。

書案有些高,謝華琅坐在上邊,正可以平視他的眼睛,她望得見他眼底的缱绻與深情,也看得出他此刻的誠摯與真心。

她垂下眼,望着自己腳上的繡鞋,道:“九郎,你想聽我說真話,還是想聽我說假話?”

顧景陽的心微微一沉,道:“當然是真話。”

“那我便同你說真話。”謝華琅擡起眼,看着他道:“不好。”

“夫妻至親,這四個字很好說出口,但做起來很難,方方面面都要顧及的,”在他驚痛的目光中,她輕輕道:“我沒有辦法一一教你,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來回試驗,我的心也會疼,我不想叫自己太難受。”

“九郎,你比我年長那麽多,夫妻之道上,怎麽反倒要我照看你呢?”

“我也是高門出身,自幼承教于父母膝下,我知道歪歪扭扭不好看,但就是想離你近一點,我也知道話說多了會叫人煩,但就是想同你說,喜歡就大大方方的告訴你。”

“可是,總是主動的那個人,時間久了,也會覺得辛苦啊。”

“我有點累了。”

顧景陽面露驚愕,目光頓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卻知道此刻應該拼力挽回他的心上人。

“枝枝,不要說這麽絕情的話,”他握緊了她的手,顫聲道:“你不喜歡我哪裏,我都會改的。”

“那多累啊,我的本性改不了,你也一樣。”謝華琅看了看自己繡鞋上的明珠,擡眼勉強一笑:“或許是我太天真了,相敬如賓其實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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