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喝醉

謝華琅原還準備過幾日便歸府,與母親一道操持兄長的婚事, 雖然能力有限, 但或多或少都能幫襯幾分,只是現下身上有傷, 即便真的回去,不能幫忙也就罷了, 反倒會給人添亂, 索性留在宮中靜養,一天天的數着日子。

從簡入奢易,早先她在家中,自有一套規章制度, 盧氏雖偏愛小女兒, 規矩卻不會打折, 現下到了宮中, 顧景陽見她有傷,又在殿中悶着, 格外嬌寵幾分, 連帶着人也憊懶了。

這日清晨, 謝華琅起的較之往日早些, 梳洗過後, 便待去妝臺梳妝。

禦花園裏的木芙蓉都開了,粉紅色的花瓣兒層層疊疊, 美得清妩, 宮人們去摘了好些, 擱在玉盤中呈過去時,上邊尚且還沾着清露。

謝華琅随意挑了朵,信手簪入發間,正待叫宮人們描眉塗粉時,餘光忽然瞥見了顧景陽。

他便坐在不遠處的案前,手中捧着書卷,徑自看的入神,清晨的陽光灑在他臉上,有一種玉石般的明透感,既俊秀,又斂和。

謝華琅心裏忽然動了一下,示意周遭宮人退下,輕聲喚道:“郎君?”

顧景陽聞聲擡頭,目光溫和:“怎麽了?”

謝華琅動作放輕,轉過身去,道:“你來。”

顧景陽便站起身,到她面前去,有些疑惑的喚道:“枝枝?”

謝華琅卻将手側的眉筆遞過去,半倚在他身上,低笑道:“閨房之樂,安有甚于畫眉者?”

這原是指張敞畫眉的典故,也意喻夫妻情長,顧景陽心中一柔,執起那眉筆,卻不知應當從何落筆:“枝枝,我從前沒畫過,若是畫的不好,你不要惱。”

“道長,在你心裏我都成什麽人了,平白無故便撒潑耍賴嗎?”謝華琅嗔他一眼,道:“畫的不好,那便慢慢練,你若是給別人畫過,我還不稀罕呢。”

顧景陽微露笑意,道:“好。”

謝華琅的眉毛是專門修過的,真的描畫起來,并沒有怎麽費力。

顧景陽筆力雄健,畫工非凡,握筆時手腕也很穩,回想往日裏她慣愛的眉形,思量再三,才敢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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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華琅生的更像母親,一雙妙目長而靈動,隐含幾分狡黠,慣以長眉相配,顧景陽便将她眉黛描的纖長,眉尾微翹,很有些少女的活潑靈婉。

謝華琅對鏡看了看,滿意極了,摟着他脖頸親了口,撒嬌道:“道長,你是不是給別人畫過?”

顧景陽扶着她起身,溫和道:“真的沒有。”

謝華琅道:“那你怎麽畫的這樣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顧景陽手指細細描摹她的眉眼,道:“興許是我見枝枝見的多了,白日裏見,夜間又在夢中相逢,一颦一笑都印在心間,不知不覺便畫出來了。”

“了不得,郎君愈發會說話了,”謝華琅真有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意思,調笑道:“剛晨起沒多久,你怎麽背着我偷吃蜜糖?”

顧景陽伸手揉了揉她的長發,好脾氣的笑道:“好了,先去用膳吧,你原就體弱,別再餓着。”

謝華琅自無不應。

……

先前因宗室謀逆一事,皇帝很是殺了一批宗室,長安戰栗,海內驚惶,不僅僅叫勳貴高官們膽戰心驚,更是将其餘宗室吓破了膽。

此前的事情,趙王府并不曾參與,然而物傷其類,感懷之餘,更有些提心吊膽。

先帝忌辰那日,世孫明潛胡鬧,犯下大錯,虧得帝後沒有計較,只叫抄寫十遍《千字文》,以示懲戒。

現下有了那麽多前車之鑒,趙王世子與世子妃不敢有半分疏忽,盯着兒子抄寫完,又一句句教他說話,唯恐進宮之後他再胡鬧,惹出什麽事端來。

那麽多宗室皇帝都給殺了,難道還會怕一個趙王府嗎?

謝華琅聽聞內侍傳禀,說趙王世子妃帶着世孫入宮請安了,初時還沒反應過來,頓了一頓,方才奇怪道:“不是說叫一個月寫完嗎?忌辰是七月,這會兒可都九月了。”

“娘娘有所不知,”內侍回禀道:“前些日子世孫病了,高燒不退,太醫都沒法子,趙王入宮求情,陛下才寬赦了這些日子。”

謝華琅疑惑道:“我怎麽沒聽說?”

采青奉了茶來,聞言失笑:“娘娘那時候也病着呢,陛下看顧都來不及,哪裏會同您說這些?”

那內侍也笑道:“采青姐姐說的是。”

謝華琅不喜歡愛胡鬧的熊孩子,但明潛那日胡鬧,她當場就教訓回去了,後來又罰了十遍《千字文》,此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再則,他雖然混賬,但也是為了他的思妍姐姐,總算還有那麽點意氣在。

謝華琅這幾日留在內殿,着實是悶壞了,有個人來說說話,倒也是好事,吩咐人去傳他們母子進來,又叫宮人們奉茶。

世子妃約莫三十上下,相貌英秀,落落大方,施禮之後,便拿目光去斜兒子,叫他上前叩頭請罪。

謝華琅原先還有些疑心明潛那場病是真的還是假的,現下見那小郎君下巴都瘦的尖了,倒對自己那般猜測有些不好意思,吩咐他起身,又問道:“聽說前一陣子病了,現下該大好了?”

“多謝娘娘關懷,現下已經大好。”明潛被她降服過一回,進宮之前又被父母叮囑過許多次,現下倒是老實,道:“明潛年幼頑劣,不通禮數,又在娘娘駕前失禮,實在有罪,幸得娘娘仁德寬宥,嗯,寬宥……”

謝華琅臉上神情原還恬淡,聽到此處,卻忍俊不禁,催問道:“後邊呢,後邊要說什麽?”

明潛聽她這樣一說,小臉上便有些慌亂,下意識看母親一眼,猶豫一會兒,道:“幸得娘娘仁德寬宥,不同明潛計較……嗯,不同明潛計較……”

方才那席話說的一板一眼,成年人記住自然沒問題,然而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卻有些太勉強了。

他臉上一紅,又窘又氣,轉向母親道:“阿娘,我不記得下邊該說什麽了……”

謝華琅見狀莞爾,世子妃卻有些窘迫,請罪道:“娘娘恕罪,并非臣婦有意欺瞞,而是明潛愛胡鬧,實在怕他駕前失儀,這才——”

該罰的都罰了,謝華琅倒不至于為這麽一點事怪罪,示意宮人們扶她起身,這才問明潛:“陛下罰你抄寫的《千字文》呢?”

“在這兒。”明潛自身後保母手中接過,遞與宮人,呈了上去。

“字寫的不太好看。”謝華琅看了眼,說了這麽一句,見明潛有些不服氣,又道:“但就你這個年紀而言,也還不錯了。”

她大略翻了翻,又笑問道:“你母親為你想了那麽多話說,你卻給忘了,現下有沒有別的要講?”

明潛入宮之前,被世子妃擰着耳朵說了無數遍,叫他仔細言行,不要惹事,不免提着心,見謝華琅神情恬靜,語氣溫和,倒自在了些,悶頭沉默一會兒,忽然上前去,道:“要不,娘娘來抱抱我吧。”

謝華琅人在椅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說,叫娘娘來抱抱我呀。”明潛奇怪的看着她,道:“多少人想抱,我都不讓呢。”

世子妃聽得心急,忙上前去将他往後拉,口中道:“娘娘恕罪,明潛并無冒犯之意,因他是雙生子,也算是沾了點吉祥氣,倒也有人喜歡逗弄他,常求着抱一抱……”

謝華琅明白過來了。

雙生子本就難得,龍鳳胎更是稀罕,更不必說這是王府世孫,極為尊貴,免不得會有人想讨個喜氣,特意去抱一抱。

她原還有些不明所以,現下卻真是動了點兒心思,想過去抱抱他,偏此刻身上有傷,不好動作過大,略經思忖,便道:“我現在抱不得,先記在賬上,來日康複之後,再叫你進宮來。”

明潛想了想,道:“好吧,那就先記着。”

世子妃忙謝道:“娘娘恩典,是他的福氣。”

……

這母子倆走了,謝華琅心裏邊兒卻有點亂了。

她是不信鬼神的,然而有時候,又衷心的希望天上能有神佛,能聽見自己的祈願。

明潛那熊孩子雖然有點不讨喜,但雙生胎的确難得,她若有這樣的福氣,真是給滿殿神佛塑金身都心甘情願。

謝華琅想到此處,便坐不住了,吩咐人取了披風來穿,叫人扶着,往前殿去尋自家郎君了。

她到的也巧,正逢衡嘉端了茶過去,見她來了,忙迎上去道:“娘娘怎麽來了?仔細牽動傷處,陛下知道,要心疼的。”

“哪有這樣要緊,過了幾日,早就好多了。”謝華琅回了他一句,又問:“他人呢?”

“娘娘來的不巧,前線有緊急軍情傳回,陛下正同幾位尚書議事,怕是抽不出身,”衡嘉笑道:“娘娘若有急事,奴婢便先去回禀。”

“我哪有什麽急事?”謝華琅聞言,善解人意道:“不過是來尋他說說話罷了,既是在忙,我便不去叫他分心了,你也不必同他說我來過。”說完,向他一點頭,轉身要走。

“娘娘暫待。”衡嘉卻叫住了她。

謝華琅回過身去,詢問道:“怎麽了?”

“有一樁事,倒同娘娘有些幹系,”衡嘉面上閃過一抹遲疑,頓了頓,還是道:“陛下早晚都會同娘娘說的,奴婢卻不知道此刻當講不當講。”

謝華琅見他這般神情,心中微微一沉:“是壞消息嗎?”

衡嘉道:“不算好。”

“那,是同前朝有關嗎?”謝華琅見狀,心中愈發擔憂,略經躊躇,又問:“九郎可準允你同我說?”

“雖然是同前朝有關,但陛下也不會刻意隐瞞娘娘,”衡嘉道:“事實上,陛下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這消息的……”

謝華琅定了心,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是永儀侯世子。”衡嘉壓低聲音,道:“前線作戰初時順遂,将士們漸有輕敵之心,幾個副将年輕沉不住氣,彼此争功,不料那只是高句麗用來麻痹我軍的僞裝。永儀侯世子急于求成,不謀而動,不料中了高句麗的圈套……”

謝華琅聽得一顆心都提起來了,見他就此停口,忙問道:“現下如何?”

衡嘉有些擔憂的看她一眼,道:“此戰損兵五千,已是大敗,混戰之中不辯身份,不知他是折損陣中,還是為高句麗所俘虜。”

謝華琅一顆心落地,卻是摔個稀碎,險些沒有站穩,虧得宮人扶住,方才沒有跌倒,半晌之後,方才道:“那此事又該如何處置……”

“前線局勢為之逆轉,又是這樣的敗仗,必然是要問罪的,興許會禍及家族,”衡嘉聲音更低,道:“奴婢聽聞,娘娘的堂姐便許給了永儀侯世子,這消息現下還沒有傳出去,娘娘還是叫人送信回府,早作打算吧。”

謝華琅心中紛雜如麻,勉強擠出個笑來,道:“多謝你。”

“娘娘不要這樣講,只是幾句話的功夫罷了,”衡嘉忙道:“再則,這也是陛下的心意。”

謝華琅驟然聽聞這消息,着實沒有心思同他客套,颔首之後,便叫宮人扶着,往寝殿中去了。

阿瑩姐姐這樁婚事,她一直都不怎麽看好,加之此前林婉之事,更覺得有些抵觸,現下人還沒有嫁過去,便有遭受無妄之災的可能,叫她如何不心中惴惴。

這原本就是家族利益的結合,阿瑩姐姐要為此付出自己的一生,現下所謂的聯合還沒見影兒,她卻要為此遭難,謝華琅只消這樣一想,心中便覺難過。

采青與采素都在身邊,也聽見了衡嘉方才那席話,見她靜默不語,對視一眼,面上皆有些憂色。

謝華琅無暇顧及她們,定一定心,吩咐道:“取紙筆來,我要寫信回去。”

……

事态緊急,謝華琅自然不會長篇累牍,言簡意赅的将衡嘉的說寫了,吩咐人送到謝家去。

謝偃與謝令、謝允幾人皆不在府中,這封信自然送到了盧氏手中,展開看過之後,她也不禁變了臉色,将信紙折起,收進衣袖,匆忙吩咐道:“去給老爺送信,請他今日午間早些歸府。”

仆從聽命離去,她才嘆一口氣,思及侄女明豔動人的面孔,由衷感懷道:“這可真是……”

妻子品性如此,謝偃是知曉的,接到信兒之後,便知是出了什麽事,略經思忖,又叫人去同謝令說一聲,眼見時辰快到了,忙一起回府,顧不得用膳,便先往書房中去。

盧氏也不啰嗦,将那信紙遞與他們看了,便不再言語。

謝偃沉默着将那封信看了一遍,不禁嘆一口氣,謝令見過之後,也是緘默,勉強端起茶盞,還沒等沾到嘴唇,就重重擱下了。

沒有人說話,只有微微亂了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內室之中格外明顯,不知過了多久,盧氏才輕問了句:“怎麽辦?”

謝偃轉頭去看謝令,道:“敬道,阿瑩是你的女兒,無論你想怎麽做,我都沒有異議。”

“于公而言,謝家已經與永儀侯府交換信物,締結婚書,阿瑩是林家名正言順的兒媳婦,現下因為林崇戰敗,有所牽連,想脫離先前的關系,有不義之嫌,可于私而言……”

謝令有些痛惜,沉聲道:“于私而言,阿瑩是我的女兒,為了謝氏而嫁入林家,林崇戰敗,來日必然要被問罪,牽連永儀侯府,削爵也就罷了,更有甚者會被流放,倘若阿瑩因此遭遇這等厄運,我如何過意的去。”

謝偃也是親眼看着謝瑩長大的,同樣寵愛這個侄女,也能體諒弟弟此刻心中的難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不能妄下決斷,更不要做叫自己後悔的決定,弟妹尚且不知此事,你不妨去問過之後,再做決定。”

再豁達的人,也不可能在轉瞬之間做出一個足以決定兒女命運的決定,謝令也是如此,勉強向兄長一笑,道了句:“多謝。”

“我倒覺得,敬道與弟妹的想法都是其次,”盧氏猶疑過後,神情平和起來,目光溫和道:“那是阿瑩的人生,她有權力選擇自己要走怎樣的路,我們只能建言,但不能替她決定。老爺,敬道,你們覺得呢?”

那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道:“夫人/嫂嫂說的有理。”

……

天下母親都希望女兒嫁得好兒郎,劉氏也不例外,先前因為林婉之事,就對永儀侯府存了幾分猶疑,現下再得知林崇即将被問罪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靂一般,少見的失了沉穩,拉着女兒的手落淚。

謝令心中傷懷并不比她少,卻無心寬慰妻子,只望着女兒,溫和道:“阿瑩,你心中如何打算?無論如何,我與你阿娘都支持你。”

謝瑩驟然聽聞這消息,也是怔神良久,女婢扶着她在椅上坐下,謝令與劉氏知道她一時接受不了,卻也沒有催促,只等她回緩過來,再行言談。

半晌之後,謝瑩方才道:“既然換過八字,締結過了婚約,怎麽好再反悔?朱買臣的妻子崔氏因嫌惡丈夫不得志,同他相離,後來朱買臣得富貴,又登門哀求,被人恥笑,現在永儀侯府落難,我卻抽身離去,同崔氏有什麽分別?”

謝令與劉氏說不出話來,目光輕柔而不忍,許久之後,還是謝令先道:“阿瑩,你若是這麽選,或許會吃很多苦。”

“或許會吧,”謝瑩垂着頭,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不可以,如果就此同永儀侯府分道揚镳,來日或許會過得很好,但我的心裏終究過意不去。”

“你長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阿娘不說贊同,但也不說反對,”劉氏将面上淚珠擦拭掉,目光溫煦的望着女兒,撫慰道:“你還有一夜時間考慮,堅持自己的心意也好,想改變主意也好,明早給我和你阿爹一個正式的答複,好嗎?”

短短的時間之內,父母二人似乎都蒼老憔悴許多,謝瑩原還不覺得有什麽,見他們如此,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好。”

這夜,謝瑩一宿未曾合眼,坐在椅上,靜靜思量了一夜,窗外秋風凄凄,當真無情。

第二日清早,她簡單梳洗過後,便往正房去拜見父親謝令與母親劉氏。

她睡不着,那二人又如何能安枕,見了女兒,先自紅了眼,謝令問:“阿瑩,你改變主意了嗎?”

謝瑩掀起衣擺,跪地道:“沒有。”

“也好。”謝令将她扶起,勉強一笑,道:“阿爹在國子監教書育人,叫人講氣節,明廉恥,到自己身上,反倒看不明白了。”

謝瑩向他一笑,道:“阿爹是關心則亂。”

謝令心中酸澀,卻不願再表露出來,惹她難過,伸臂抱住女兒,撫慰的擁住了她。

……

謝華琅接到家中來信,迫不及待拆開,大略瞥了一眼,心便沉了。

即便早就知道阿瑩姐姐的性情,但她心裏也總存着一個期待,萬一阿爹阿娘他們說動了她,萬一有意外呢?

可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樣的結果。

謝家幾個女郎的品性各有不同,謝華琅靈動,喜愛玩鬧,謝瀾秀婉,心思重些,謝瑩卻極沉穩,作為謝家的嫡長女,自幼一般安之若素的沉靜,表面溫婉,內心堅定。

面對這樣的事,她做出這樣的選擇,出乎預料之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對于堂姐的選擇,謝華琅能夠理解,也不會對此指手畫腳,可即便如此,心中卻難免有些抑郁。

到了午間,顧景陽回寝殿去,同她一道用膳時,便見那小姑娘悶悶的,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些無精打采。

他上前去撫了撫她的背,溫和問道:“枝枝,你怎麽了?”

謝華琅便将謝家送來的消息同他講了。

顧景陽既然叫衡嘉透露消息給謝華琅,顯然是默許了謝家接下來的行為,現下聽聞謝瑩的選擇,倒真有些感懷:“你這位姐姐,真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

“我的阿瑩姐姐,當然是世間最好的姑娘。”說及此處,謝華琅便渾身難受,同他抱怨道:“林崇能娶到她,是三生有幸,之前有姬妾也就罷了,還搞出林婉那一檔子事兒,現在倒好,幹脆丢給阿瑩姐姐一個爛攤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糟心死了!”

顧景陽畢竟是男子,很難體諒女郎的難處,靜默片刻,終于道:“有功必賞,有過必究,此次征高句麗,舉國矚目,不像先前處置宗室,除去皇族,沒有多少人真的在意。林崇有罪,必然要罰,只是削爵,并不足以抵消,必然要牽連家族,你姐姐若以林家婦的身份繼續下半生,也同樣不好豁免。”

他有他的難處,謝華琅都明白,林崇此次能作為副将前往戰場,也有顧景陽刻意偏向的內因,現下打成這個樣子,丢的也是顧景陽的臉。

故而聽聞那消息之後,她不曾前去相求,此刻聽他說完,也是一笑,握住他手,溫和道:“我都明白的,郎君寬心。”

“以林崇的罪過,家眷多半要被流放,永儀侯為國征戰多年,勞苦功高,”顧景陽聽她如此言說,反倒過意不去,靜默一會兒,道:“還是叫女眷們選個不那麽偏的地方吧……”

謝華琅心中一暖,湊過去親吻他的面頰,他也同樣低下頭,由着她胡鬧,最終相擁一道,靜靜享受此刻的安寧。

……

林崇戰敗的消息傳出,長安為之一震,連先前宗室劇變之事,都暫時被遮掩過去了。

這樣大的敗仗,又是因為主将不力,必然是要問罪的,永儀侯已經被免職,遷回長安,現下侯府中只有永儀侯夫人主持諸事,聽聞兒子或者死去,或者被俘,心中悲恸,險些站不住身,虧得知道家中不穩,需得有人主持大局,方才勉強堅持下來。

初代永儀侯也是曾經追随太宗文皇帝打天下的功臣,現下後世子孫犯下這等大過,削爵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長安勳貴自是好一陣唏噓感慨。

永儀侯世子林崇英姿勃發,也曾是無數少女的夢中人,然而到了此刻,提起他時最多的不是感懷,而是一聲喟嘆。

與此同時,受到關注的還有另一個人。

林崇的未婚妻,便是美名盛傳的謝氏長女,也是皇後的堂姐,現下林崇獲罪,永儀侯府廢黜在即,她會怎麽做?

皇帝那樣愛重皇後,先前大力整治宗室,皇後受傷或多或少的都在其中發揮了作用,會不會因為皇後的求情,而廢掉那樁婚約,叫謝氏女得以脫身?

永儀侯夫人聽聞這樣的消息,既覺傷懷,又覺哀恸,永儀侯府已經陷進爛泥裏了,虧得素日裏聲名不壞,才沒人落井下石,謝家勢頭正盛,即便真的在這關頭退婚,她又能怎麽辦?

難道真能為了或許早已經去世的兒子,拼上一大家子人不顧嗎?

聽聞謝瑩過府時,永儀侯夫人怔了一下,思量半晌,才詫異道:“是她一個人來的?”

這個“一個人”來的,當然是指謝瑩與她的仆從,若是盧氏與劉氏也來了,便不是這等說法了。

仆從應道:“是,只有謝家女郎一人。”

永儀侯夫人心中驟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又覺得自己太過癡心妄想了,猶疑轉瞬,還是苦笑着令人請她進來。

林崇出征之後,謝瑩便時常往永儀侯府中探望,現下入內,也是輕車熟路。

只是幾日不見,永儀侯夫人便似是蒼老幾歲,即便面上脂粉不減,發髻整齊,疲憊仍舊從她有些蒼涼的眼神中源源不斷的透露出來,那種無言的哀恸,是再好的脂粉、再美的妝容都遮蔽不住的。

“伯母,”謝瑩喚她一聲,上前扶她落座,道:“近來天氣涼了,怎麽也不多添些衣裳?”

“天冷了嗎?我竟都沒察覺到。”永儀侯夫人有些凄苦的笑了笑,拉她在身邊坐下,由衷道:“難為你還肯來看我。”

“原是應盡之道,”謝瑩溫婉一笑,道:“我是林家的媳婦,再有一個月,就該過門了。”

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

永儀侯夫人心中一酸,淚珠滾滾落下,自覺失态,忙用帕子拭去,哽咽道:“阿瑩,我實在是、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謝瑩握住她微涼的手,沒有言語。

“好,好好好,”永儀侯夫人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微一側目,示意不遠處的女婢過來,吩咐道:“我梳妝臺東邊有個匣子,你去取了拿過來。”

女婢聞聲離去,不多時,便捧着一只紫檀木匣子過來,雙手呈于永儀侯夫人,她伸手接過,自匣中取出一份文書,遞與謝瑩。

“你是個好姑娘,是賢和配不上你,跟着我們一起吃苦,未免太辜負了,”永儀侯夫人倏然落淚,自己擦掉,向她一笑:“現在賢和生死不知,你還這樣年輕,不必将自己的一輩子都耗在這上邊,我将婚書還給你,去尋個好人家,嫁了吧。”

謝瑩不意永儀侯夫人會将婚書還給自己,當真吃了一驚,回過神後,卻還是推回去了。

“阿瑩,永儀侯府遭禍在即,你都肯留下來,我記得你這份恩情,所以也想回報一二,”永儀侯夫人道:“你不必怕人言紛紛,我在京中,也略有幾分顏面,該說的那些,我自然都會說個清楚明白。”

“真的不必了,”謝瑩心中溫暖,含笑道:“朝令夕改,豈不叫人笑話?”

永儀侯夫人哽咽道:“阿瑩,我真的……”

謝瑩目光溫和,道:“人活一世,哪有過不去的坎兒?”

……

能早一步得知消息,無非是堂妹的緣故,謝瑩雖不知枝枝現下心中作何觀想,但隐約也能猜到幾分,歸府之後,便寫信與她,送到盧氏去,來日一道送入宮中。

謝華琅收到這封信,是在初十這日的傍晚時分,展開看了一遍,又從頭細閱一遍,不知該嘆氣好,還是該敬佩好,最終還是将那封信珍而重之的收了起來。

采青心知她近來心中情緒不佳,自外殿入內,低聲提醒道:“娘娘,漢王已經到了宮門,再過不久,便要到太極殿了。”

謝華琅只得暫且将那些情緒壓下去,擡起頭來,應道:“知道了。”

先前顧景陽對宗室痛下殺手,難免會叫宗室不安,打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這日晚間,便在太極殿設宴,宴請宗室最為年長的三位長者。

謝華琅休養了這些日子,雖還有些不自在,但也沒先前那樣難受,身為皇後,自然也是要出席的。

宮內宮外私通消息是重罪,謝家自然不敢犯這樣的忌諱,每次送信入宮,顧景陽都是知道的,今日謝瑩送信給自己家小姑娘,自然也瞞不過去,只是他尊重心上人,沒有拆閱罷了。

既是同幾位尊長一道行宴,又是打着安撫的名義,謝華琅便不曾着華衣美飾,只着了家常的鵝黃色繡淩霄花長裙,簪兩支白玉蘭花簪,素淨典雅而又不失貴氣。

顧景陽在前殿等她,見人過來,先是目光微亮,察覺到她興致不高,又關切道:“怎麽,同姐姐通信,還不高興?”

謝華琅心中有無數話想說,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完的,再則,即便真的說了,她的郎君作為男子,怕也很難真的理解。

她便搖搖頭,有些傷懷的道:“沒什麽。”

顧景陽問:“真的沒事嗎?”

謝華琅恹恹道:“嗯。”

顧景陽靜靜望着她,目光柔和而擔憂,正待開口問,卻聽衡嘉在外道:“陛下,三位王爺都到了,您是現在過去嗎?”

謝華琅撫了撫發上朱釵,道:“走吧,都是長者,不好叫久等的。”

顧景陽深深看她一眼,道:“好。”

說是宮宴,然而因為幾人身份的緣故,未免也有了幾分家宴的味道,推杯換盞,賓主盡歡,氣氛極為熱切。

謝華琅身上有傷,當然不能飲酒,杯中添的都是溫水,倒是顧景陽,來者不拒,言談之間,一壺酒下肚了。

謝華琅悄悄推他,提醒道:“郎君,你少喝些,會醉的。”

顧景陽側過臉去看她,目光似是含了一層霧氣,正要說句什麽,莊王卻在此時舉杯,向謝華琅道:“陛下遇刺,娘娘能以身代之,何等的令人欽佩,老臣狂悖,曾對娘娘有過誤解,今日以酒致歉,望請娘娘見諒。”

謝華琅甚至不知他對自己有過什麽誤解,然而此時此刻,卻不能破壞氣氛,更別說所謂的以身代之純粹是顧景陽為了給她貼金編的,她心裏虛,忙舉杯道:“過去的都過去了,莊王無需如此。”

“你個老頑固,竟也有肯低頭的時候。”漢王見狀失笑,蜀王也是如此。

莊王早不是青澀少年,不會為此臉紅,哈哈大笑,道:“喝酒,喝酒!”

顧景陽酒力不弱,但一對三,未免有些勉強,謝華琅最初還沒有察覺到,含笑聽那三位親王追憶年少時候的事,久久未曾聽聞顧景陽做聲,方才察覺到幾分不對。

夜色已深,殿內燭火通明,也叫人的面龐渡上了一層溫柔的暖光,顧景陽神情微醺,側着身子,目光沉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

謝華琅壓低聲音,奇怪道:“郎君,你怎麽了?”

顧景陽只是看着她,卻沒有回答,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謝華琅隐約悟出點什麽來,試探着道:“郎君,你喝醉了?”

顧景陽神情不變,依舊沒有言語。

這下子謝華琅可确定了,他就是喝醉了。

她也見過不少醉鬼,有說醉話的,有嘔吐連連的,有蒙頭大睡的,還有滿嘴不正經的,就是沒見過這種對着人一個勁兒的看,卻不說話的。

謝華琅覺得有點好玩兒,借着桌案遮掩,輕輕去拉他寬大的衣袖,笑道:“郎君,你怎麽了?這樣盯着我看。”

顧景陽不做聲,只是望着她,那目光軟綿而深情,內裏還有些說不出的東西。

謝華琅便有點扛不住了,再搖他一下,道:“你別這麽看我嘛,還有別人在呢。”

顧景陽只是看着她,仍舊不做聲。

謝華琅慌了,下意識打量一眼下首處,見那三人說的興起,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一幕,方才松一口氣。

顧景陽見狀,目光微微一黯,看着心上人,輕輕說了一句什麽。

漢王幾人正在說話,人上了年紀,耳朵便背,說話的聲音也不覺增大,如此使然,謝華琅竟沒聽清楚顧景陽說了什麽。

她有些為難,低聲道:“郎君,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顧景陽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忽然垂眼去看漢王幾人,神情不豫道:“你們小點聲,枝枝都沒法和朕說悄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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