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醉後

正值傍晚時分, 斜陽瑟瑟。

永儀侯夫人正同丈夫一道用飯,剛拾起筷子,便聽外邊有匆忙的腳步聲響起,人還沒過來,便有洋溢着驚喜的聲音傳來:“老爺,夫人,世子回來了!”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都有些難以置信, 怔了一會兒, 忽的面露驚喜, 站起身來,匆忙往門外去。

戰場上刀兵無眼, 條件也艱苦, 自然不比長安繁華養人, 永儀侯夫人出得門去, 便見離家已久的兒子正跨過門檻, 目光相觸,嘴角微翹, 露出一個笑來。

幾月不見, 林崇瘦了, 也黑了, 唯有目光湛湛, 愈見鋒銳。

他臉上還留了一道疤, 已然結痂, 倒叫原本英俊的面孔更添幾分英武之氣。

雖然聽人講兒子無事,但親眼見到,終究是不一樣的。

永儀侯夫人心中松一口氣,拉着兒子噓寒問暖,永儀侯不時插上幾句,人到了屋內,竟連落座都沒顧上。

如此過了一刻鐘,永儀侯夫人忽然回過神來,拉住兒子手,又道:“不是說要過幾日才能回京嗎,你怎麽到的這樣早?”

“回來的不只是我,還有其餘兩位副将,”林崇道:“蔣國公知曉我們歸家心切,便叫我們先帶俘虜回京,寬慰家眷。”

永儀侯夫人聞言颔首,又道:“你是直接回家了嗎?又沒有去過謝家?”

林崇目光柔和了些:“打算拜見父母之後,再去謝家。”

“我們既見了你,心便安了,去謝家走一趟吧,這樣的時候,人家是不會嫌晚的。”永儀侯拍拍他肩,欣慰道:“阿瑩是個好姑娘,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還沒過門,就願意同林家風雨同舟,這樣的人實在難得。”

永儀侯夫人聽到此處,不免想起聽聞長子失蹤,或者戰死、或者被俘的猜測來,再想起那段難熬的時日,不禁落淚,語重心長道:“你是我的兒子,我自然親近,但我也拿阿瑩當我的女兒,來日你若是對不住她,我絕不饒你!”

林崇聞言一笑,應聲道:“是,兒子知道了。”

“好了,快去吧,”永儀侯催促道:“人家也陪着擔驚受怕了這麽久,你不要總是板着臉,嘴甜一點,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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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崇向他們施禮:“兒子這就去。”

……

從永儀侯府,到現在的梁國公府謝家,林崇飛馬而去,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謝家人已經用過晚膳,倒是還不曾安歇,謝令正同妻子劉氏說話,聽得外間人回禀,言說永儀侯世子前來拜見,大為驚喜,忙請他進來說話,又打發人去同謝瑩講。

謝令夫妻是長輩,林崇見後,免不得要先行問安,将前事言簡意赅的說個大略,便聽人來傳話,說娘子來了。

劉氏也不留他,含笑道:“你既平安無事,我們也就放心了,你們年輕人自去說話吧。”

林崇謝過她,這才起身施禮,退了出去。

天色漸黑,走廊上已經點了燈,謝瑩穿着家常衣裙,發間簪一支穗尾步搖,向他盈盈一禮:“所幸世子平安歸來。”

此處并無旁人在,林崇目光柔和,試探着握住了她的手,由衷道:“我不知該如何感激你才好,阿瑩。”

謝瑩溫婉一笑,語氣舒緩道:“你我之間,何必言謝。”

秋風掠起,帶來一陣寒意,人在廊上,實在也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林崇靜靜看她一會兒,唇角微翹,忽然低下頭去,珍而重之的在她額上一吻:“來見過你,我便安心了。此處風冷,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手上略微用力,低聲道:“等我娶你。”

謝瑩輕輕颔首,溫聲應道:“好。”

……

林崇既無罪,又已經歸京,他與謝瑩的婚事,也應當開始籌備了。

早先他們婚約延遲,是因永儀侯之母過世,需得守孝,實際上,婚禮要準備的東西,早就差不多了。

婚期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一的,現下還是十月上旬,婚期照舊,自然是來得及,只是現下林崇剛回京,謝家又有淑嘉縣主過世一事,卻不知謝家那邊如何做想。

永儀侯與永儀侯夫人親自登門,同謝令夫妻商議此事,又同謝偃夫妻商議之後,還是決定照原定時間舉行婚禮。

一來,從永儀侯府的老夫人過世開始,他們的婚事已經拖延的夠久了;二來,明年正月,謝華琅便要出嫁,現下是十月,即便真的延遲,也不可能延遲太久。

若是真等到冬月成婚,臨近新春,兩家各自要忙的事情便有很多,又怕委屈了一雙新人。

隔房的嫂嫂過世,堂妹是沒有義務要守孝的,只是前後腳差着半個月,總要同嫂嫂娘家人說一聲。

謝瑩與林崇的婚事,臨安長公主是知道的,盧氏親自登門去說這事,她當然也不會掐着不放。

如此一來,婚期也就此敲定了。

……

堂姐的姻緣終于修成正果,謝華琅瞧着倒比謝瑩還開心,跑過去幫着忙前忙後,頗見殷勤。

劉氏笑她:“枝枝,還不到你成婚的時候呢,你急什麽?”

謝華琅也不臉紅:“也快了嘛,我早些來看看,免得輪到我的時候心慌。”

進宮去見郎君時,她便悄悄同顧景陽念叨:“阿瑩姐姐的嫁衣,原是早就備好了的,那日她試穿時我也在,穿上之後,好看的不得了……”

顧景陽正伏案批複奏疏,一心二用的同她說話,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笑着哄道:“枝枝也有,穿上之後比你姐姐還好看。”

說及此處,他倒想起另一事來,将筆擱下,拉她到近前去,溫言道:“尚宮局制好了大婚時的冠服,需得叫枝枝試一試尺寸才好,前幾日是淑嘉喪禮,加之大軍班師還朝,便不曾同你講,可巧你今日進宮來了。”

帝後大婚之時,皇後所要穿着的,便是“三翟”中級別最高的袆衣,同時,這也是皇後的祭服、朝服。

袆衣以深青色衣料織就,飾以十二行五彩翚翟紋,配白色紗質中衣,領口飾黼紋,蔽膝同下裳色,飾三行翚翟紋,袖口,衣緣等處為紅底雲龍紋鑲邊。

其中,衣帶同服色,裨、紐、約、佩、绶與皇帝同級,配青襪,金飾舄鞋。

除此之外,還有首飾花十二樹,并兩博鬓。

盧氏曾給謝華琅透過口風,說昔年她嫁與謝偃時,是六品命婦,兩博鬓,四钿,加花釵四樹,便覺得脖子有些擡不起來,叫她早些有個準備。

皇後有花釵十二樹,貴氣淩人之餘,也是不小的負擔。

謝華琅那時還不覺得有什麽,現下真見了,頗覺精巧華美之餘,卻有些擔憂自己纖細的脖子。

她蹙起眉來,同顧景陽道:“一看就很重。”

顧景陽溫聲哄她:“只一日罷了,枝枝聽話,忍一些便過去了。”

謝華琅看着就有點打怵,瞧瞧自家俊秀出塵的郎君,心中驟然便生出幾分膽氣來,踮起腳來親親他,便往內殿去試過袆衣花釵。

內殿裏中溫暖如春,不見分毫寒氣,宮人們将帷幕垂下,遮掩住內中光景,采青采素則侍奉她寬衣解帶,穿了雪色中衣與深青色袆衣上去後,又以革帶束腰。

白玉雙佩與玄組雙大绶都是早就備好的,按部就班的佩上便是,尚宮局的女官守在一側,待她穿戴完畢,才上前去,恭敬道:“娘娘覺得如何?”

謝華琅暫時還未梳髻,小脖子倒還無礙,轉着走了幾圈,才有些不自在的撫了撫腰身,憂愁的問采青:“我是不是胖了?”

采青忍俊不禁:“哪有?娘娘身量纖纖,腰肢細的緊呢。”

“真的胖了,這麽束着,我有點喘不過氣兒來。”

謝華琅郁卒道:“尺寸還是幾月前量過的,那時候測繪的宮人還說,做的時候會格外放寬些呢。”

采青忙道:“無妨,離大婚還有兩月,便叫尚宮局改的大些,來得及的,娘娘別擔心。”

那女官也忙應道:“正是。”

“我才不是憂心這個呢。”謝華琅不開心了,也沒再跟她們說話,走到帷幔前,守在外間的宮人忙将其收起。

她走出去,蔫噠噠的喚了聲:“郎君。”

顧景陽正端坐飲茶,擡眼見那小姑娘出來了,俊秀面龐上禁不住露出幾分笑意,上下打量一番,目露驚豔之色:“很好看。”

謝華琅悶悶的到他身前去,小手在他肩頭打了一下。

“怎麽了?”顧景陽見她情緒不對,面上笑意微斂,握住她手,關切道:“誰惹你生氣了?”

謝華琅有點不好意思,悶了好一會兒,才退後一步,伸臂叫他看:“九郎,我是不是胖了?尺寸是早先量好的,現下卻有些小了。”

顧景陽聽得微怔,頓了一頓,才意會到小姑娘細膩敏感的心思,莞爾一笑後,道:“枝枝不是胖了,只是較之從前更豐潤些,也更鮮豔動人了。”

他站起身來,上前去抱住她小蠻腰,低聲道:“你原有些體虛,那其實不是好事,現下将養過來了,豈不值得高興?”

謝華琅蹙眉道:“真的嗎?”

顧景陽道:“真的。”

“那就叫她們再改改尺寸好了。”謝華琅勉強被郎君安撫住了,下意識一摸腰身,有些擔憂的問:“九郎,你說,待到成婚之時,會不會又窄了?”

她慣來古靈精怪,時常逗弄別人,現下流露出這般小女兒情态,真真叫人喜愛。

顧景陽攬住她腰身,愛憐道:“不會的,枝枝別怕。”

謝華琅給自己打氣,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好好好,枝枝不怕。”顧景陽輕聲應了,便不再說話,只垂眼看着她,目光含笑。

謝華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顧景陽笑意溫煦,搖頭道:“沒有。”

謝華琅更不自在了:“那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

“郎君只是覺得,”顧景陽低聲道:“枝枝展露小女兒家情态時,甚是可愛。”

謝華琅被這話給取悅了,口中卻自得道:“枝枝一直都很可愛。”

兩人親昵的相擁一處,氣氛極是和睦,耳鬓厮磨時,宛如一雙缱绻交歡的鳥兒,着實恩愛。

現下謝家無事,朝中安泰,顧景陽便舍不得放人走了,用晚膳時,溫聲勸她:“枝枝留下來,陪郎君住幾日吧。”

“這怎麽行?”

若是換了別的時候,謝華琅必然就答允了,這時機卻有些不太好,搖頭道:“阿瑩姐姐成婚在即,我得回去陪她,女兒家成婚之後,可跟在家時不一樣,想要再聚到一起,可就難了。”

“婚期在半月之後,做什麽這樣急?”顧景陽眉頭微蹙,為她斟一杯酒,道:“枝枝,只留兩日,好不好?”

“不要嘛,”謝華琅婉拒道:“我們的日子還長着呢,何必急在一時。”

“你待你的阿瑩姐姐,卻比你的郎君親厚多了。”

顧景陽聽她推拒,面上神情便淡了,語氣微酸的說了這麽一句,便為自己斟了杯酒,擡手飲下,沒再做聲。

他有些不悅,謝華琅也不高興了:她是回去陪伴自己即将出嫁的堂姐,又不是跟人偷晴,瞧他這做派。

這種壞毛病,她才不慣着呢!

謝華琅也不吭聲了,悶頭吃飯,一言不發。

顧景陽擡手斟酒,接連飲了幾杯才停下,目光落在那小冤家身上,不禁有些躊躇,頓了頓,終于低聲問:“枝枝,你怎麽不說話了?”

謝華琅梗着脖子道:“不想說。”

顧景陽好半晌沒說話,只是又為自己斟了杯酒,靜靜看着她,緩緩飲下,慣來清冷俊秀的面龐,因為板着的緣故,也更添了幾分無形的威懾。

謝華琅才不怕他,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權當是沒看見。

衡嘉侍立在側,便有些急了,見狀輕咳一聲。

她聽見了,便擡起頭,關切道:“內侍監,你怎麽了?嗓子不好就多吃梨。”

衡嘉只能幹笑,顧景陽卻站起身,到她身邊去落座,輕聲問:“枝枝,你是生氣了嗎?”

謝華琅擡起小下巴,道:“你覺得呢?”

顧景陽道:“我覺得沒有。”

“……”謝華琅額頭開出一朵十字小花:“你的感覺是錯的!”

顧景陽定定看着她,她也毫不退避的回視,如此過了一會兒,他神情中似乎閃過一抹困惑,想了想,便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唇。

“好了,”他道:“我都親你了,枝枝別生氣了。”

謝華琅火氣更盛:“我生不生氣,跟你親不親我有什麽關系?”

顧景陽眼睫微垂,頓了一頓,又道:“那是要抱抱嗎?”

“也不要抱抱!”謝華琅氣鼓鼓道:“你少轉移話題,我生氣可跟親親抱抱沒關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這麽說的時候,他的眼睛好像更亮了。

顧景陽一點也不惱,有些期許的看着她,一本正經道:“是不是要我跟枝枝睡覺,你才能消氣?”

“……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喝的昏頭了?”

謝華琅氣的心口疼,這話說完,才察覺出幾分異樣的熟悉來。

“不對,”她有些警惕的站起身:“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好吧,”顧景陽面帶笑意,拉住她的小手,溫柔安撫道:“走,我們這就去睡覺。”

謝華琅那一腦袋問號,忽然間就變成感嘆號了,呆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又伸手去拎案上酒壺。

——果然空了!

她氣惱的瞪向衡嘉:“他喝了這麽多酒,你怎麽不知道提醒我?”

衡嘉無辜道:“提醒了的。”

謝華琅怒道:“什麽時候提醒的,我怎麽不記得?”

衡嘉微笑道:“就是娘娘叫奴婢多吃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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