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作死
謝華琅臉皮不算是薄, 但她畢竟也是女郎,總有些難以接受的事情,尤其是到了床笫之間。
對着那面菱花鏡, 她又羞又氣,略一擡眼, 便見鏡中人烏發散亂, 粉面暈紅,連那身雪膩肌膚上, 都泛起了妩媚的桃紅, 那雙妙目中更遍是迷離之色。
她羞于再看, 惱怒的嗔了顧景陽幾句, 叫他停下, 見顧景陽不理會,卻是無計可施, 由着他折騰了大半宿, 終于隐忍不得, 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
謝華琅生于富貴, 從小到大都沒怎麽受過委屈, 但大抵是出來混早晚都要還的,她自己估摸着,從前省下的眼淚,這幾日在床上便淌出來大半兒。
來來回回的折騰了許久, 顧景陽才依依不舍的停下, 摟着小美人兒親了好一會兒, 終于将人抱起,往後殿去擦洗。
謝華琅累壞了,兩條腿直泛酸,腰上也有些難受,嗚嗚咽咽的伏在他臂彎哭了會兒,又覺得氣惱,小手一個勁兒的打他,奈何周身酸楚,力氣也用不上幾分。
顧景陽上了床,一貫是裝聾作啞、一語不發,等從中抽身出去,才柔和了語氣,耐心哄道:“都是郎君不好,枝枝別惱,郎君抱你去擦洗,然後再睡,好不好?”
謝華琅好容易停下來的眼淚又要往外冒,只是這一回不是被日出來的,而是被氣出來的。
“你每次都這麽說,分明就是在糊弄我!”
她氣怒道:“剛才我怎麽求你,你都不做聲,我當你聾了啞了呢,現在怎麽又會說話了?”
顧景陽溫柔道:“枝枝乖,別生氣了,我看你都累壞了,待會兒睡的時候,我幫你揉揉腰,好不好?”
他這樣溫聲軟語,謝華琅即便想吵,也吵不起來,又是郁卒,又是惱火,湊到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這才肯暫且罷休。
宮人內侍們知事,溫水都是早就備好的,替換的中衣也整齊的擺在不遠處,顧景陽抱着那小祖宗去擦洗之後,又為她穿衣,随即便将人抱回從前就寝的居室中去了。
謝華琅蹙起眉頭,道:“我不在這兒睡,書房那兒的床褥都鋪好了。”
顧景陽忍俊不禁,低笑着問道:“枝枝,難道你不是為了躲我才過去的?現在都這樣了,還是挪回來吧。”
謝華琅聽得郁卒,苦着臉的模樣,活像條風中的鹹魚,等進了寝殿中,見宮人們早将她的被褥挪回去了,便更郁悶了。
顧景陽既精于醫道,為她按肩揉腰,當然也是易如反掌,溫柔的手掌落在人腰上,或輕或重的揉捏,等停下時,的确會覺得好些了。
謝華琅被折騰的不輕,見郎君如此,卻不好再多加糾纏,但不說什麽吧,又覺得憋屈,擡腿踢他一腳,算是出氣,人又鑽到他暖洋洋的被窩裏去了。
顧景陽将那小姑娘摟住,輕輕拍一拍她肩,語氣低柔:“不早了,枝枝快睡吧。”
……
第二日便是二十九,宗親們入宮,與帝後同賀新春的日子。
謝華琅昨夜被折騰的不輕,大清早的起床,真有些艱難,然而聽見顧景陽起身的動靜,還是睜開眼,小手揉了揉,軟聲問了句:“什麽時辰了?”
“卯時初罷了,”顧景陽為她掖了掖被角,手掌輕撫她面頰,關切道:“再睡會兒吧,等時辰到了,我令人來叫你便是。”
謝華琅埋臉到他溫熱的掌心中去,親了一親,低低的“嗯”了一聲。
顧景陽既打算坐實自己染病的事,當然也要有所準備,謝華琅被采青喚起,又去洗漱更衣,等再見到他之後,竟是微吃一驚。
今日宗親齊聚,乃是皇族家宴,皇帝照舊着常服便可。
顧景陽身着赤黃色圓領袍,袖口微收,手中捏一把合攏着的折扇,腰墜白玉,風姿俊逸,雅正端方,往面上看,卻覺神情隐約有些憔悴,眼下可見青黑,竟是一副身染沉疴,勉強支持的模樣。
謝華琅心知這是假的,倒也吓了一跳,上前去打量一番後,又湊過去,揶揄笑道:“陛下,妾身那兒還有脂粉,你要不要敷一點兒?顯氣色。”
顧景陽微露笑意,拿折扇敲她腦門,謝華琅反應迅速,忙躲開了,想想又覺得好笑,面上禁不住透出幾分。
既然是做戲,謝華琅當然要配合些,否則叫人一瞧,皇帝病的面色憔悴,皇後卻是神采煥發,面色嬌豔,這一看就知道是有毛病。
不只是她,連顧明修都得有所準備。
用過膳後,謝華琅便去更衣,繁複華麗的袆衣加身,再有金翠花钿,華勝步搖,人端坐椅上,定目去瞧,便見珠光耀眼,華貴逼人,頗有些盛世牡丹的嬌豔國色。
宮人們為她臉上多添了些脂粉,冷不丁一瞧,便覺面色有些蒼白憔悴,再多增幾分胭脂,倒顯得氣色好些,但仔細去瞧,便知道是刻意用來遮掩的。
謝華琅去看一側的郎君,歪頭時帶的那步搖華美的金穗輕擺,她嘟囔道:“是不是不好看?”
顧景陽瞧着她,還沒答話,她便笑開了,指着自己郎君,忍俊不禁道:“我才不怕,反正你也不好看了。”
顧景陽搖頭失笑,倒沒有說什麽,顧明修坐在下首,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光,不自覺的抖了抖肩,滿臉的生無可戀。
……
皇帝染病的消息傳出,有人信了,有人不信,但更多的人是心生懷疑,暫且觀望。
皇帝已然立後,但還沒有兒女,若真是病的重了,怕是再也不會有子嗣了,較之朝臣,宗親們的觀感,是最複雜的。
早先那場屠殺,已經将所有蠢蠢欲動的宗親們殺幹淨了,留下的要麽是慣來老實,不敢摻和事的,要麽便是漢王蜀王那樣德高望重的,又或者是江王那樣的天子心腹,可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的心裏都在犯嘀咕。
要是皇帝好好的,那現在膽敢冒頭的,怕就是死路一條了,前車之鑒還在,沒人會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這麽狠心。
但若是皇帝真的病了,不早做籌謀,失去的或許就是有生以來最大、也最難得的機會……
宗親們左右為難起來。
對于他們的矛盾心緒,謝華琅也能猜到幾分,只是她與宗室無甚深交,當然也不必理會。
皇帝已經挑選出了嫁與遼東郡王的人選,是陳留郡王府上的長女,叫明嘉。
這一支的血脈與顧景陽已經有些遠了,但終究也是宗親之女,将她嫁與遼東郡王,不算是辱沒他。
顧明嘉是陳留郡王原配所留的女兒,先郡王妃生她時難産,産後沒多久便去世了,老太妃與陳留郡王都覺得這女郎生來克母,對她不甚喜歡,等陳留郡王再娶了繼妃,生下別的兒女之後,她的日子便有些不太好過了。
生母早逝,又沒有嫡親兄弟幫持,祖母與父親不喜歡她,日子當然不會太好過,先郡王妃的娘家心疼這個外孫女,想将她接過去教養,卻被陳留郡王給拒絕了。
無論喜歡與否,那都是郡王府的長女,送到外祖家教養算怎麽回事?
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宗親門楣之中,怎麽好出這種事情呢,真鬧大了,害的也是顧明嘉自己,如此一來,接到外祖家去教養的事情,也只得作罷。
畢竟是頭一個孩子,陳留郡王即便不喜,也不會叫人刻意糟踐,郡王之女該有的禮遇顧明嘉都有,面子上能過得去,至于內裏如何,便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顧明嘉也聰慧,出落得極為标致,将老太妃也哄得高興,日子倒也過得不壞,只是到了出嫁時候,總要為将來多考慮些。
陳留郡王的世子是繼妃所生,而繼母與繼女之間,總是有些尴尬的。
謝華琅沒識得顧景陽時便曾經聽聞過,說顧明嘉同繼母相處的不太好,如此一來,同父異母的弟弟,将來也未必能靠得住。
等皇帝打算在宗室女中擇選适齡之人,嫁與遼東郡王的消息傳出來時,顧明嘉便動了心思,先帝的何昭儀、現在的何太妃出自她外祖家,她便寫了奏表陳情,委托舅母進宮,求何太妃上呈皇帝。
從前的寶藏王,現在的遼東郡王年過三十,相貌也不甚好,膝下也早就有了幾個兒女,許多人一打眼,便覺得這不是樁好姻緣,齊齊想要退避,她這樣主動請求嫁過去的,倒是鳳毛麟角。
顧景陽接了陳情書,卻不置可否,叫人去打探過那女郎性情容貌,才有了決定,着意賜婚,旨意明發天下。
今日是年宴,顧明嘉原是沒資格來的,但有這種近似和親的婚事在,謝華琅在問過顧景陽之後,便叫陳留郡王妃将她也一并帶來,等她們到了之後,又叫傳過去說話。
陳留郡王府在宗親之中向來是不冒尖的,席位也在中下,府中女眷能被皇後請過去說話,是很體面的,陳留郡王目光複雜的在女兒身上一掃,叮囑郡王妃幾句,便叫她們過去。
郡王妃年過三十,是個微見豐腴的麗人,大袖羅衫,裙踞及地,臂上是輕紗披帛,眉眼細長,目光流轉間精光難掩。
再看顧明嘉,卻是石榴裙,桃花面,面頰豐潤,未語先笑,眉心是金色花钿,頗為明豔,手臂上套了臂钏,襯着雪膩肌膚,貴氣之中,別有幾分妩媚。
若是不說的話,倒以為這是一雙親手母女。
謝華琅含笑勉勵郡王妃幾句,這才同顧明嘉說話,言辭之中頗有些褒獎之意,顧明嘉抿着嘴笑,聽到最後,忙起身稱謝。
“陛下同我商量過,說婚期已經定了,便是明年五月,”謝華琅徐徐道:“賜為溫寧縣主,以公主禮儀,于宮中出嫁,除去陳留郡王為你添置的嫁妝,宮中另有添補。”
顧明嘉起身謝恩,兩頰上的面靥随之蕩漾起幾分笑意:“陛下與娘娘隆恩,臣女拜謝。”
郡王妃聽到此處,面色如常,神情之中卻隐約透出幾分妒色,這情緒轉瞬即逝,很快便轉為溫柔笑意。
謝華琅又同她們說了幾句,才請人出去,自己去尋郎君,稍後同他一道往正殿去。
顧景陽人在內殿,正同江王說話。
假做染病之事,他既不曾瞞住顧明修,當然也不會瞞住江王,作為他的心腹,有些事情也該早些囑咐江王去辦。
謝華琅過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江王見她來,颔首致禮,退了出去,謝華琅向他一笑,待他離去,才同顧景陽道:“陛下選的這位溫寧縣主,果真聰慧,這樁姻緣于她而言,更是天賜良機。”
顧景陽莞爾:“我也這樣覺得。”
對遼東郡王避之不及的那些人,只瞧見了這樁婚事的壞處,卻沒瞧見內中暗藏的好處。
顧明嘉與陳留郡王妃不睦,将來出嫁,若是有了什麽,府上怕也不會幫她,但現下嫁與遼東郡王,卻大不一樣了。
她是宗室女,代表的不是陳留郡王府,而是整個皇族,是皇帝的臉面,遼東郡王作為降臣,豈敢欺辱?
更別說高句麗舊土疆域頗廣,短時間之內,朝廷很難收服,若她有了兒子,是兩姓皇族血脈的融合,先天就具有政治上的優勢,未必不能遼東為王,恩佑後世子孫。
到那時候,誰還在乎一個陳留郡王府。
兩人對此事心知肚明,倒不曾再多說,時辰到了現下,也該去見其餘人了。
顧景陽略微後退些,叫她打量自己神色:“如何?”
“有些委頓,”謝華琅仔細瞧了瞧,笑道:“不甚精神。”
顧景陽撫過她發間步搖垂下的細細穗子,輕輕一吻:“那便好。”
……
帝後未至,正殿中宗親們正寒暄,言笑晏晏,歌舞升平。
陳留郡王也聽到了皇帝身體欠佳的傳言,加之也有意與女兒聯絡感情,便悄悄問顧明嘉:“皇後形容如何?”
陳留郡王妃眉尖一蹙,斜了丈夫一眼,微微垂下了頭。
顧明嘉則恭敬道:“皇後鳳儀萬千,豈是為臣女者可以直視的?父王若想知道,不妨自己去看。”
“你!”陳留郡王被噎住了,因這句話,一時也不好再去問郡王妃,有些憤慨的瞪她一眼,往自己坐席上端坐回去了。
殿外傳來內侍們揚起的唱喏聲,顯然是帝後到了,衆人忙站起身,恭敬行禮,目光卻不易察覺的打量走向高坐的那二人,等見到了皇帝面色之後,神情便複雜起來,擔憂、驚懼、不安、希冀,不一而足。
顧景陽只作未曾見到,照舊舉杯,先敬過幾位輩分尊崇的親王之後,又同其餘宗親們言談。
絲綢紮起的各色花朵将大殿妝點的華麗富貴,舞姬們桃紅挑金的裙踞在樂聲中飛揚,與樂師們演奏出的曲調一道,交織成絢爛明快的盛世華章,宗親們推杯換盞,言笑晏晏,氣氛漸漸熱切起來。
案上的菜肴用了幾口,便有宮人們近前,撤掉之後,再換成新的,謝華琅捏着一只琉璃杯,內中是朱色的果酒,輕輕晃動時,仿佛是一塊兒搖曳的紅寶石。
她悄聲問顧景陽:“九郎面色不甚好看,但聲音似乎忘記改了。”
“不必在意,”顧景陽舉杯,向遠處的宗親們致意,飲下之後,方才輕聲道:“若真是聲氣羸弱,別人反倒不會信。”
他既有譜,謝華琅便不再多說,将杯中酒飲下,又同幾位年長的王妃說話。
趙王世子妃也在,身邊是一雙兒女,明潛的膽子格外大,前後見了謝華琅幾次,倒不怎麽怕她,笑盈盈的跑過去,叫道:“娘娘,你要不要抱抱我?阿娘說臨近新春,人身上的福氣最重,等你出嫁時再抱,或許就不靈了。”
謝華琅聽得好笑,但也沒急着推拒,明潛有時候是淘氣,卻生的俊俏,雙胞胎中的妹妹明貞,也是極乖巧的。
時近新春,二人在額頭上點一抹朱紅,玉雪可愛,正是招人稀罕的時候。
“但願能借到你們的好福氣。”謝華琅心動了,起身抱了抱他,又喚了明貞來,抱在懷裏親了親,吩咐人去取一雙玉如意賜下,這才回去落座。
趙王世子妃忙笑道:“娘娘是最有福氣的,哪裏用得着向他們借。”其餘人也是連聲恭維。
顧景陽瞧見這一幕,微微露出幾分笑意,轉向趙王道:“假若皇後真能一舉得子,朕便叫明潛再襲親王,同傳三代。”
按照本朝制度,高祖所治的親王爵位可以傳三代,此後降為郡王,現在的趙王,已經是第二代,等他過世,世子承繼王府後,還可被稱為趙王,但等到世孫明潛承繼,便要另尋封號,冊封郡王了。
親王與郡王只有一字之差,內中卻是正一品與從一品的區別,更別說能再傳延三代這樣大的恩典了,皇帝這一朝,也只有江王得到了。
趙王剛聽到時,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趙王妃與世子在側,原本應該提醒的,只是他們也被皇帝的話給驚住了,一時反應不及。
到最後,還是趙王先回過神來,拉着不明所以的明潛跪下,面色激動,神情中滿是歡喜,連聲謝恩。
其餘人歆羨的目光投過去,隐約還有些妒忌:這樣大的恩典,皇帝說賞便賞了,要是皇後肚子不争氣,生不出兒子來,你們府上可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謝華琅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做,詫異之後,不免動容:“九郎。”
顧景陽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神情中倏然閃過一抹傷感,卻笑道:“朕一直盼望,皇後能為朕誕育麟兒。”
謝華琅原本是很感動的,見他如此作态,就知道是在糊弄人,暗道你可真是個會給自己加戲的戲精。
心裏邊兒這麽想,她面上卻不顯,迅速糅合了欣喜、希冀與淡淡的傷懷,同樣輕柔的道:“總會有的,陛下。”
顧明修坐在江王身邊,瞧見這一幕之後,險些被口水給嗆到,他心想怨不得你們倆能走到一起去,冥冥之中有一股戲精之魂在彼此吸引啊。
他轉過頭,卻對上了江王的目光,父子倆交換一個眼神,都在彼此眼底看出了相同的情緒。
宴席進行的順利,宗親們的心思卻亂了,舞姬的身姿極盡曼妙,腰如柳枝,神凝春水,卻無人有心賞玩,便在這樣擔憂與不安、忐忑、激動等等情緒的交織之下,度過了這一日的宮宴。
……
等宗親們都走了,謝華琅才軟倒在塌上,皇後瞧起來形容華貴,富麗明豔,但也不是誰都能做的。
發髻上頂着那麽多金玉珠翠,連帶着華勝步搖,真覺得擡頭都有些累。
若換了別的時候,清簡些也沒人會說二話,反倒顯得清雅,然而現下畢竟是年關,再搞得一身清簡,便不合時宜了。
采青将她發髻上釵環卸去,她手中捏着一支牡丹簪把玩,又問顧景陽:“他們會信嗎?”
顧景陽剛洗完臉,取了巾帕擦拭,淡淡道:“有人會信,有人不會,只是一時半刻,什麽都瞧不出,靜觀其變便是。”
謝華琅“哦”了一聲,沒有再說別的。
經了二十九日這天的宮宴,外邊的風言風語便更加多了,宗親們之間的議論也很多。
趙王世子往書房去見父親,皺着眉問:“父王覺得,外邊說的那些——”
“真真假假,都與我們無關。”
“我已經老了,只想含饴弄孫,不想再牽涉到那些事情當中去。”
趙王長于富貴,但即便如此,仍舊不能與時光抗衡,白發悄然爬到了鬓角,手上也生了老人才會有的瘢痕。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有些枯瘦的手掌,又擡頭道:“管束好你的幾個弟弟,叫他們近來不要外出,你也一樣。我們不奢求不該得的那份富貴,就不會有承受不起的災禍降下。”
趙王世子心神一凜,恭敬應道:“是。”
還有人去尋魏王,含蓄的暗示了幾句。
畢竟論及血緣,他是今上的胞弟,血脈上最是親近。
魏王不等那人說完,便驚慌失措的下令将人打出去。
那人原是悄悄去的,這一鬧騰,卻是人盡皆知,被趕到門口時,已經知道自己怕是沒有将來了。
他神情讪讪,勉強彌補道:“一幅字畫而已,王爺不願割愛,我如何會強逼?您快別生氣了。”
魏王卻不順勢遮掩,神情哀恸,痛哭道:“我已經失了一個兒子,難道還要失去第二個嗎?!”
因為早先帝後在獵場遇刺之事,皇帝已經降旨處死了魏王世子,現在的世子,卻是側妃所出的。
他被鄭後教養長大,性情原就溫懦,幾經周折之後,更不敢奢求那個位置,今日這話不是說給登門之人聽的,而是說給自己的皇帝兄長聽,也說給府中蠢蠢欲動的側妃們聽。
懦弱與綿軟的性情,反倒是他的保命符,只要不主動生事,便能躲開一切危機。
顧景陽聽聞此事時,微微一笑,對魏王多加厚賞,又賜死登門勸說他的那人,将其三族盡數流放。
這夜新下了一場雪,軟綿綿的覆蓋住大地。
次日清晨,便是年三十,謝華琅早早起身,梳洗之後出殿,便見白茫茫一片,遼闊而又寂寥,綿延直到天邊。
雖至年關,萬民歡騰,然而最為繁華富麗的長安,竟有些風聲鶴唳之感。
好像有一場看不見的風暴,正由遠及近,裹挾着無邊威勢,悄無聲息的到了近前。
……
這是謝華琅第一次不在家中過年,但也是第一次同郎君守歲。
她慣來喜愛繁奢,然而到了這時候,卻覺得簡簡單單其實也很好。
宮人內侍們在檐角挂了燈籠,遠遠望去,朱紅與蒼茫白雪交織,有一種說不出的典雅與壯美,殿中更有新制的各色綢花,極為華豔動人。
太極殿乃是天子居所,這夜又是年夜,等到了晚間,夜幕初起的時候,第一盞燈便要在正殿點起。
謝華琅沒經歷過這個,倒覺得很新奇,拉着顧景陽到了正殿門口,守着到了時辰,便用拉住點了第一盞燈,旋即又遞給顧景陽,叫他點第二盞。
顧景陽都由着她,點完之後,忽然道:“為什麽不是我點第一盞?”
“因為第一盞要歸我點,”謝華琅理直氣壯道:“我在揚州的時候,聽聞過一個風俗,新婚的時候點龍鳳燭,要郎君先點,女郎後點,這樣的話郎君便能壓女郎一世,叫她永遠翻不了身。”
“什麽狗屁風俗,”她氣鼓鼓道:“我們倆成婚的時候,我要先點!”
“哪來這麽大的氣性?”顧景陽聽得笑了,縱容的揉了揉她的頭發,道:“等我們成婚,便叫你先點。”
謝華琅這才心滿意足了。
他們說話的功夫,另有宮人內侍将其餘燈籠點亮,遠遠望去,便見整座宮城以太極殿為中心,一星光亮次第傳開。
最終,整座宮闕都亮堂起來,富麗堂皇,恍若天上宮宇。
謝華琅遠遠瞧着,由衷感慨道:“真漂亮。”
“也還好。”顧景陽見得多了,反倒不如她那般有感觸。
“新年到了呀,”謝華琅側過身去瞧她,發絲與衣帶在風中飄拂,真有種仙姿曼妙之感,她兩靥帶笑,雙目含情:“我同九郎相識,竟也有這麽久了。”
“确實。”顧景陽想了想,感懷道:“那時桃花還開着,現下天寒地凍,早就蹤影難覓了。”
“冬天本就是這樣,光禿禿的,除去松柏,花木少有不凋零的。”
謝華琅如此說笑一句,又勾起他手掌,送到唇邊,輕輕親了一親,顧景陽神情恬靜,唇畔隐約透出幾分笑意。
遠處有內侍近前,躬身回禀道:“陛下,娘娘,內殿中已經備了膳食。”
那二人相視一笑,便待往內殿中去,剛跨過門檻,顧景陽也不知想起什麽,忽的停住,向她道:“枝枝,你暫且進去,我忽然想起一事,去去便來。”說完,不待她應聲,便大步離去。
謝華琅“哎”了一聲,忙道:“你去哪兒?”
“起風了,枝枝先進去,”顧景陽回身看她,擺手道:“我很快便回來。”
謝華琅不明所以,卻還是進了內殿,在外邊站了一會兒,她微有些冷,便将鳳頭履脫去,到了暖炕上。
早先用膳都是在別處,另有桌案,滿滿當當一桌子,倒是極有富貴氣,卻少了幾分家常意味,卻不如相依坐在暖炕上,擺一張小案,夫妻相依,幾個家常菜式。
她既坐下,便有宮人送了熱茶來,又擺了炕桌上去。
謝華琅飲了一口,便擱下了,人坐在炕上,托腮等他回來。
顧景陽走時說“去去便回”,實際上也未曾花費多久,謝華琅等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便聽人外邊宮人內侍們的問安聲,她心中一喜,便要去迎,還沒下榻,便見一束紅豔灼人的梅花沾着落雪,已然湊到近前。
“方才你說冬日裏光禿禿的,花木少有不凋零的,我便想到此花了。”
顧景陽摘下一朵,別在心上人鬓邊,見她玉面微暈,意态嬌妩,竟比那朵梅花還要鮮豔,不禁笑道:“俊的很。”
謝華琅撫了撫鬓邊梅花,眼波潋滟,另有眼明手快的宮人取了幾只白瓷瓶來,将那幾枝梅花插了。
她便将那花瓶接住,擱到了窗前。
皇帝既到了,內侍們便開始奉膳炕桌不大,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二只盤子,至于剩下的菜式,便要待會兒再替換了。
謝華琅将衣袖卷起,露出一截雪膩腕子,擡手為他斟酒,又被自己添了一杯。
垂簾放下,內室之中再無旁人,燭火搖曳,映的彼此面容上更見溫柔,他們都沒有說話,舉杯致意,一飲而盡。
……
二人是在傍晚時分用膳的,距離年夜時分,其實還很早,只是這時候,誰都沒有睡意。
顧景陽慣來雅正端方,不想養了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有些習性生生被她給帶偏了,為叫那小姑娘躺的舒服些,他斜倚在軟枕上,謝華琅卻躺在他懷裏,有一搭沒一搭的撫弄他胡須。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靜靜享受這一刻的安谧,顧景陽望着那連枝宮燈上偶爾跳躍的燭火,不知想起什麽,忽然笑了一笑。
“枝枝,”他忽然道:“你所說的那個習俗,興許不是那個意思。”
“哪個習俗?”謝華琅想了想,恍然道:“誰先點龍鳳燭那個?”
“嗯,”顧景陽語氣溫煦,隐約帶着三分笑意:“他們說的那個女郎被郎君壓一輩子,或許不是你想的那個壓。”
謝華琅可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聽他這樣講,登時反應過來:“明明就是那個意思,九郎,你不要刻意曲解。”
顧景陽卻不同她争辯,只笑道:“我只是覺得,那樣解釋或許更美滿些。”
“掩耳盜鈴,”謝華琅嘟囔一句,腦海中忽然浮起一個念頭來,手臂蹭了蹭他,低笑道:“郎君,你登基之後,有沒有覺得高處不勝寒?”
顧景陽聽她這話很有深意:“怎麽說?”
謝華琅眨巴一下眼,道:“你是君主,是這天下的主人,萬人之上,會不會覺得很孤單?”
顧景陽被她這話觸動了情腸,目光中染上一抹沉思,頓了頓,方才道:“有的。”
他笑了一笑,有些寂寥的道:“不過我早就習慣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麽。”
謝華琅吃吃的笑,幾乎要停不住,好半晌過去,才伏到他耳邊去,道:“九郎,要不這樣吧。下次我們睡覺的時候,你叫我在上邊,壓住你便是了,到那時候,你就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了,會不會感覺好很多?”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天才,禁不住笑出聲來,樂不可支。
顧景陽卻沒有露出她想象之中應有的羞惱。
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颔首道:“聽起來很不錯。”
謝華琅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眉頭蹙起,警惕道:“什麽意思?”
“沒什麽,”顧景陽垂眼看她,輕笑道:“枝枝,你真是個天才。”
謝華琅:“……”
她感覺有點不妙,好像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了,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躊躇一會兒,悶悶道:“時辰是不是快到了?”
顧景陽溫柔應道:“應該快了。”
兩人正說着話,便聽外邊天空中一陣巨響,隔着窗戶,仍有瞧見千萬朵各色禮花在夜空中綻放,燈火輝煌,火樹銀花,不必到外邊去瞧,也能想到那種美麗到極致的畫面。
同樣的情景,謝華琅見過好多年,小的時候非要出門去看,到了現在,卻覺得靜靜隔着窗,隐約瞧見幾分,便很能安撫興致。
她悄悄同顧景陽講:“等我們有了孩子,到了年關,便帶他們去放煙花。”
顧景陽應道:“好。”
“哎呀,我忘了,我們現在還沒有孩子呢。”
謝華琅眼珠一轉,戲精本性上湧,搖了搖他手臂,軟聲央求道:“父皇,父皇,我又乖又聽話,你快帶我出去看看嘛。”
顧景陽一向縱容她,聽到第一句,便坐起身來,準備帶她出去,聽完最後一句,卻停了動作,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面上。
謝華琅也不怕,再湊過去,依依撒嬌道:“父皇,你怎麽不理我呢?”
顧景陽頗有些無可奈何,手指屈起,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不許胡說。”
謝華琅咯咯笑了起來,人躺在暖炕上,笑的直不起身。
顧景陽便為她将鳳頭履穿上,伸臂道:“起來。不是要去看煙花嗎?”
謝華琅好容易坐起身來,将小手擱到他掌心去,忽然道:“有點不公平。”
顧景陽道:“你又怎麽了?”
謝華琅長籲短嘆,道:“我叫過你那麽多回父皇,也不見你有過回報,虧了虧了。”
那你想怎麽回報?
顧景陽垂眼看她,目光淡淡,語氣如冬夜裏的風一樣飄忽不定:“枝枝的意思是?”
謝華琅湊到他耳邊去,目光希冀,悄咪咪道:“九郎,你也喚我一聲娘,那才公平呢。”
顧景陽慣來端肅,縱然有時候被那小姑娘帶的放蕩了些,但有些本性,還是不會更改的,即便心裏能叫出來,嘴上也是決計不肯認的。
瞧了陷入美好幻想的謝華琅一眼,他在心裏輕咳一聲,伸手過去,又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枝枝乖,不要胡鬧。”
謝華琅還在給自己加戲,人下了暖炕,嘴裏邊還在嘟囔:“你怎麽這樣?以後,我可不認你這個父皇了!”
顧景陽道:“你閉嘴。”
“我就不。”謝華琅想也不想,便反駁回去,瞧了郎君一眼,又開始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唉,”她嘆口氣,語氣滄桑道:“你長大了,娘管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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