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天早上被鬧鐘叫醒,游炘念想要坐起身來,這麽輕松的動作竟有些困難。一彎腰肚子上的肉全擠在一起,目光掃過去都得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滾下床,胃裏一陣惡心,像被人灌了半桶油似的,走路能滑倒,呼吸能起火。
鏡子裏的這個陌生人比油膩感還讓游炘念不舒服。再昏暗的燈光都無法遮蓋她臉上的痘印,肥碩壯實的雙臂搭在身體兩側,下臂無法自然貼在腰側——雖然王芳這身體也應該沒有能被稱作“腰”的地方。長期使用廉價洗發水導致頭發幹枯油膩,浴室裏竟然連瓶護發素都沒有。洗手池邊放的不是洗手液,而是一瓶塗臉塗手塗全身的大寶sod蜜。
“簡直不能更棒了。”游炘念由衷稱贊。
洗漱之後打開冰箱,冰箱內除了幾灌碳酸飲料和啤酒之外就只剩“泡面好搭檔”——碗口那麽粗的火腿腸和雞蛋。果然,壞了一邊門的櫥櫃裏塞了兩個五連包的泡面。
也對,王芳會選擇自殺這條路說明她對生活已沒有熱情,這樣一個心灰意冷的獨居者想要她能有點兒生活質量不太科學。可是游炘念卻在她的包裏發現了一個化妝包,裏面有一套化妝品,其中粉底還是游炘念在十八歲的時候用過的牌子,記得價格并不親民。
似乎知道了什麽有趣的事。
王芳總算是留下了一包比較實用的彈藥。
游炘念煮了兩顆水煮蛋,切開雞蛋取出蛋黃只吃蛋清,化了淡妝便出門了。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一杯脫脂牛奶,還想買一盒沙拉,走了兩圈沒找到,只好作罷,站在路邊等約好的出租車。
昨晚她已經查好,從西水溝東裏到m酒店有10幾公裏,g城最擁堵地段是上班的必經之路。碰上早高峰肯定得遲到,地鐵又是她極不情願坐的。王芳有張信用卡,限額一萬二,已經刷掉四千,還有幾千塊大概也能兜住通勤費和減肥餐。
她特意提前一小時起床,約好了車,要趕在早高峰之前到達酒店。
游炘念一邊喝着牛奶一邊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冬季清晨6點55分,天邊只有一絲朦胧的光亮,夜燈還開着,g城的街道上已是車流不息。
離m酒店還有一公裏的地方堵得嚴嚴實實,眼看就要遲到,游炘念付錢下車一路小跑往酒店去。m酒店一點沒變,和她當年在這兒上班時一樣,兩棟大樓以淡金色為基本色,初升的太陽将大樓映得光彩奪目。
m酒店是lotus集團旗下高端奢華酒店,歷史悠久的老品牌,八年前游炘念爸爸将其收購,成為lotus集團的新成員。m酒店業主是外交部,這種涉外酒店麻煩事很多,外國首相來華訪問經常會選擇在此入駐,一到這時候全酒店都會處于抽搐狀态。m酒店是游炘念最喜歡的酒店,一直也都在這兒實習。不過她沒見過王芳,估計是在這五年半時間裏才來的新人。
員工的辦公室在地下一層,路過崗亭發現坐崗亭裏的還是william劉。
“早啊william。”游炘念向他打了個招呼便快步下樓,william愣了一愣沒反應過來——剛才那是王芳?沒錯那身形酒店也找不出第二個……不過她以前不都是低着頭假裝誰也沒看見麽,今天居然主動打招呼?william探頭往裏看,見那人挺胸擡頭走得特別端正,五官清秀,竟有種自信。
真的是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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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炘念往客房部更衣室去,找到标有王芳名字的衣櫃,拿出制服。
客房部屬于客務部下屬部門,再往下有樓層、管家和洗衣房。張主管是樓層主管,管理王芳這些客房服務員和文員。當年游炘念被家長督促來酒店學習的時候,學習的第一崗位就是客房服務。當年她的所有業務都是客房部經理全程跟教,手把手教她做床,成功清潔完一間房後客房經理誇張的慶祝笑臉和掌聲帶給她的尴尬至今難忘。
穿上制服,感覺肩膀處有些發緊,游炘念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再想扣扣子的時候發現扣子有點兒扣不上……
不是吧……死着死着還能接着胖?
游炘念往裏吸氣,憋紅了臉才把工服給扣好,不敢大喘氣,生怕扣子當場飛出去擊碎鏡子。
隔壁櫃門打開,“砰”地一聲砸在游炘念的櫃門上,将其扣合上一半。
“喲,回來了?臉皮挺厚的嘛。”
不用看,光聽這語氣就知道是來挑事的。游炘念心中感嘆:不是吧,王芳都慘成這樣了難道還到處樹敵?
說話的女人看上去并不算太年輕,妝有點厚,單眼皮裏帶點兒不耐和蔑視,身高很高,站在她隔壁的櫃門前一邊脫去外套一邊斜眼看她,剛才那一下不用說,十成十是故意的。
說話之間又進來三個人,帶着敵意看向游炘念。
“沒錯,那天我知道你在門後面,我就是故意說給你聽的。”她單手撐在衣櫃門上,面對着游炘念,後面那仨人和她目光一致,連表情都像是在家排練過一樣統一,“你都聽到了還不快點滾遠點?需要我教你怎麽滾嗎?瞅你胖的那德行,蹲下來一腳能給你送回家吧?”
游炘念還在詫異怎麽會有人說話這般沒有教養,另外仨人就輪番接話。
“是能滾回家,也要看你能不能踢得動啊。黃小橋,你也不怕把腿給踢折了啊?”
“胖成這樣了想必腦子裏都被脂肪塞滿了吧,理解能力差,不明白醜字怎麽寫的話回家照照鏡子成嗎?不是我說,就算你渾身上下就剩脂肪了也總該有點兒自尊心吧?還是說你真是皮厚到一定程度了刀槍不入?”
“能不厚嗎?普通人撐死100斤,臉皮正常。她可有180斤,四舍五入都要一噸了,臉皮當然也得好幾倍厚了。別說刀槍了,子彈打過去都得給你彈飛了!”
黃小橋伸長脖子,直面游炘念:“你知道你讓人惡心到多看你一眼都嫌油膩嗎?別他媽自欺欺人的以為自己是楊玉環了好嗎?做人要點臉,把你那龌龊的心思藏好,趁早給我滾蛋。”
撂下狠話之後四姐妹穿上制服開晨會去了,游炘念心中唏噓,這小胖子過得都是什麽日子,難怪要自殺。
誰都覺得自己比較苦。
游炘念自小身體不好,狐朋狗友只會谄媚,一個萬年情敵虎視眈眈,最後還在本命年不知道被誰給玩死了。死就死吧,人家死都是一了百了,游炘念死了還給她從黃泉路上拖回來——雖然玉卮說是她自己作的,但游炘念不記得,不承認。
可對比王芳,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沒那麽苦。
不知所蹤的父母,毫無節制的生活,一貧如洗的人生。在家被房東欺負,在公司被同事欺負。國內酒店現狀普遍工資低工作累,她不确定年紀輕輕的王芳選擇酒店底層工作是否想要勤勤懇懇熬年頭往上爬,确定的是她還沒爬幾步就選擇了自殺,了卻一生。
此時正開着晨會,張主管在上面說着,餘光發現黃小橋和她的姐妹花一直往這兒看。黃小橋是客房部高級文員,其他三位小姑娘是新晉文員。
游炘念知道,這客房部高級文員聽上去挺高級,其實就是幹文員幹得時間比較長,沒有提升的機會,又不适合別的崗位,只好給她一個“高級文員”的頭銜,平時帶帶新來的文員,教她們協調樓層和辦公室的人。樓層缺什麽客用品,文員就去通知庫房補什麽,客人落下什麽東西忘了拿走也是由文員來記錄。她們和王芳之間的關系還挺緊密,哪間房間需要打掃,由她們去叫客房服務員打掃。
但聽上去她們和王芳之間的恩怨似乎和工作無關,倒像是什麽風流債。
晨會之後游炘念便去值班室領取樓層的房卡、鑰匙和清潔報表,順便留意值班室的黑板上有沒有什麽特別的通知。很幸運,沒有政要沒有富豪,這意味着沒有什麽特別麻煩的事。夜班的同事來和她交接之後,清點完清潔車,去找張主管:“今天有什麽其他的事兒嗎?”
她知道m酒店的主管們都很賣力,特別是張主管這種年紀輕輕眼裏埋綠光的,一看就知道是工薪階層出身的本地土種,在一群海歸中卯足了勁兒想往上走,自個兒要求高,對下屬的工作也會有些挑剔。她是第一天作為王芳來上班,只要把主管要求的事兒做好基本就能過關,客人一般為難不了她。
“嗯,沒什麽。”張主管正在看預訂部拿來的客人預訂清單,見王芳來了有些意料之外,頓了頓之後了然,走上前來拍拍她肩膀,盡量放松語氣道,“人嘛,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你也別太難過了。有什麽需要的跟我說,別老憋在肚子裏,憋久了得憋出病來。你看,你都學會主動詢問工作了。”
是啊,游炘念在心裏附和,王芳是憋出病了,還是大毛病。
“那我上樓去了。”
一開始在王芳身體裏蘇醒時游炘念十分肯定這是老天跟她開的惡劣玩笑,但現在她明白,玉卮雖不怎麽靠譜,但王芳這人選得還是可以的。
同樣從事酒店工作,雖一個在高位一個處于低位,但游炘念對于她的工作信手拈來便可完成,無需艱難僞裝。
一直工作到中午時分,游炘念到酒店的西餐廳吃飯,順便看看早上的股市和關于當年游家慘案的資料。官方提供的資料很少,民間流言五花八門,更多的是關于她游炘念私生活的八卦,看得她大開眼界。
“游家慘案真兇為誰?警方辦案無力是否別有內情?為何雙胞胎弟妹安然無恙,大小姐卻死于非命?”
“據從小到大的親友爆料,游氏千金私生活極其淫糜,和同性女友同居夜夜笙歌都不能讓她滿足,更是開豪艇出海,大玩性愛派對。”
“游氏大小姐脾氣極為古怪且嫉妒心重,曾縱火致好友燒傷,斷送大好職業前途。被燒傷好友小孟(化名)稱:她(游炘念)一直很出色也很驕傲,但她也是普通人,她害怕一直默默努力的我超過她。其實我一直很敬佩她,以她為目标努力着,沒想到她會做出這種事。其發小代替游炘念道歉:逝者為大,她已經不在了,希望一切的仇怨都能因此化解。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我真心地替她說一聲,對不起。”
“游炘念雙胞胎弟妹進入lotus一事是否撼動她集團繼承人地位?導致她心懷嫉妒而走上極端之路,殺害父母之後畏罪自殺?相信大家心裏應該有數。”
看完這些腦洞大開的言論之後,游炘念斷定了幾件事。
首先,五年多前游家兇案是人為縱火,且有人想按在她頭上,弄個死無對證。
其次,游家的房子防火性能優越,就算着火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迅速蔓延,讓她和爸媽不會沒時間逃出來,她們肯定因為別的原因困在屋子裏了。
最後,原來有些人可以教人意想不到的無恥,自己做的事都沒勇氣承擔,竟全都推到已經死去的人頭上。
失蹤一整晚的玉卮突然坐到她身邊:“真是好興致啊芳芳,我跑回冥府幫你看風,累死累活折騰,你卻自己吃獨食!”她指着游炘念面前那杯黑咖啡,怒不可遏。
“叫誰芳芳。”游炘念煩死玉卮,無奈地叫服務員幫她加一杯。
“麻煩您。”游炘念微笑道,“再給我一根香。”
服務員幫她把咖啡和香拿來後說:“王芳,午餐就喝咖啡?減肥麽?這樣對身體可不好。”
游炘念繼續微笑:“沒事兒,早上吃太多了,這會兒還漲着肚子。”
服務員就要走的時候,游炘念忽然道:“耳釘真好看。”
服務員一愣,沒想到王芳會這麽說。
這王芳一向沉默寡言,上班下班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午餐時一個人端着盤子在員工餐廳角落裏進食,從來都不曾改變。這位同事自然也聽說過王芳的八卦,她會來西餐廳吃飯本身就很意外,沒想到她還能注意到自己的新耳釘。這耳釘是她男友送她的生日禮物,蒂芙尼玫瑰金鑽石耳環,戴了一早上沒人發現,沒想到第一個發現的居然是她。
服務員同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提醒:“注意身體。”
人走了,玉卮看着游炘念嘴裏啧啧有聲:“都這樣了,還不忘撩妹。”
游炘念拿着手機看盤口:“什麽叫‘這樣’,什麽叫‘還’啊。”
“少裝了,我可是看過你生死薄的人,你在人間的所有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記錄在案,你和你那女友的事兒啊,嘿,真厲害。”
游炘念詫異道:“那你怎麽會不知道我怎麽死的。”
玉卮被噎着——她當然不能告訴她她的生死薄寫的是86歲壽終正寝,哪有24歲怎麽死的這回事?
見玉卮這模樣游炘念了然笑道:“又是商業機密,對嗎?還不是你捅的簍子沒法收拾,這才一咬牙一跺腳能讓我重回人間。”
玉卮心驚,這姑娘會讀心術不成。
“反正和我也沒關系。”游炘念道,“我只要找到真兇就行,其他無所謂。”
玉卮正要再開口,忽然對面坐下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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