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原生罪
周舟睡下之後,辛懿推開卧室的門。
周蘭正在等她,床頭燈下額頭的創口貼邊緣還滲着血,見女兒進來,她勉強又坐直了點:“你怎麽敢那樣跟他說話?萬一他動手——”
“他敢動我試試?”辛懿看着母親怯懦的模樣,又氣又心疼,“他就是看你好欺負,我在家的時候,他哪次敢真動手?”
“明面上他不敢動手,但我真怕他……”
“既然怕我們就搬走!”辛懿打斷了她的話,“你管他是死是活呢?他就算餓死了,被高利貸殺了,跟我們又有什麽關系?你為什麽要留在這裏?”
被女兒一疊聲的質問,周蘭沉默了一會才說:“他也不總是這樣,平時不喝酒的時候他也還好的……而且,說什麽他也給了我們一個家。”
“家是什麽?就是四面牆一房頂的瓦?”辛懿指着空蕩蕩的房間,“除了這個破房子的戶主是耿重年,你的結婚證上丈夫是耿重年,媽你告訴我,十年了,他還做過什麽人事?”
周蘭猶猶豫豫地說:“你看我上次手生了凍瘡,他還給我買了這個。他心裏是有我們的,只是喝多了才沒控制得住。”
現在已經是盛夏,耿重年臘月裏買回來的一支凍瘡膏還被周蘭放在床頭,來告訴自己丈夫是愛自己的。
辛懿氣得眼眶發紅。
永遠別想叫醒裝睡的人。
周蘭就是這樣的裝睡人,耿重年給了蠅頭小利,在她眼裏會放大成盛世恩寵。對她來說,半生漂泊居無定所已經磨平了所有傲氣,一個給了她結婚證給了她房子的男人,就算酒後失手……也不是故意的。
“多少次了?他每次喝酒,動手,然後下跪道歉……你就原諒。”辛懿咬着下唇,看着母親因為勞累而單薄的身子,“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才肯相信我?我們離開他,一定會過得比現在好一千倍。”
周蘭不吭聲,過了半晌,幽幽地說:“如果沒有我跟舟舟,你早就可以走了。說到底,是我們拖累了你。”
辛懿的太陽穴一突一突的疼,她覺得已經沒辦法跟母親溝通了,垂睫站起身:“我去擦吧身子,你早點睡吧。”快步走到門口,頓了下,在周蘭的目光裏又慢下動作,輕輕地替她合上了房門。
條市口一帶近些年在拆遷,隔三差五斷電,電壓也不穩,用不了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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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夏天全靠電扇,在房間裏待一會兒就跟蒸籠屜子裏出來似的,滿身大汗。
所以耿重年每年夏天都是人影不見鬼影,到處蹭空調,極少回家。
辛懿反鎖了門,将客廳的燈關了,倒了盆涼水,穿着貼身衣物擦身子。
一簾之隔,周舟鼾聲輕微。
冰涼的毛巾貼上粘膩的皮膚,有種解脫的快感,她咬牙,将毛巾擰得死緊。
如果不想往後的一年,十年,二十年,都過這種冷水擦身子的日子,她必須離開現在的生活,可是讓她丢下周舟、丢下周蘭,她自問辦不到。
穆晟半醉的時候,有心無心地說過:“辛爺啊,沒心。你對她不好,她懶得恨你。你對她好,她也記不住你。她生命裏,就倆人,她媽,她弟,旁的沒了。”
連穆晟都知道,周蘭和周舟對她的意義,就像孤獨行走在沙漠的旅人,他們就是支撐她走出荒蠻的綠洲。
正閉着眼睛擦脖子,手機突然響了,辛懿食指一劃,是條短信。
陌生號碼:今天結束晚,明天休息吧。
沒頭沒腦的一句。
辛懿單手拿着手機,會得飛快:“你誰啊?”
陌生號碼:莊景安。
辛懿裹裹嘴,又回:“扣錢嗎?”
對面半晌沒反應,她無聊,把號碼給存了,命名的時候愣了下,敲了幾個字。
剛按下保存,消息來了。
大騙子:扣多少我補給你。
黑暗裏,辛懿低笑了聲,回:“多謝老板。”
笑聲驚動了周舟,他在簾子後面輕聲問:“姐,還不睡嗎?”
辛懿将毛巾朝盆裏一扔,撩起自己那邊的簾子走到床邊,拾起床上的T恤揚臂一套,蜷上床。
“睡吧。”她對簾子對面的弟弟說。
工地的大燈突然毫無預兆地熄了。
整個條市口頓時只剩下那盞老舊路燈照明,像個接不上氣的老家夥,明一陣暗一陣。
一根煙夾在指間,不知不覺燒到了盡頭,燙着了手指,莊景安才想起挪到嘴邊,猛吸了一口,煙頭忽的亮了一下。
随手把煙頭按在煙缸裏,他挂上檔正要走,不期然在不遠處的二樓窗口,看見了一個窈窕的身影,白皙柔美的曲線隐約可見,正擡手給自己套上白色T恤。
“嚓。”他無意識地罵了一句。
這小姑娘半點防範意識也沒有,在這種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她就沒想過黑暗中可能有別的眼睛嗎?
如果,有人起了歹念呢?
車從黑漆漆的工地行駛而過,辛懿那雙野狐貍似的眼睛,始終在莊景安腦海裏閃回。
周遭越是漆黑,那雙眼睛越是明亮。
這樣的女孩兒,生在這樣的地方,憑她一己之力,真的跳得出去嗎?
不是不可以,但是很難。
如果說有些人生來贏在起跑線上,有些人只能老老實實站在起跑線前等候發令槍,那麽這丫頭大概是被命運遠遠地放在了觀衆席上,槍響,她還需披荊斬棘才能登場。
莊景安伸手,在駕駛座的觸屏随手撥了個號,對面沒過幾秒就接通了。
“景安?這大半夜的,你怎麽想起來給我電話?”接電話的年輕男人開着玩笑,“難不成是終于想通了,決定讓我搭橋跟Linda約會一次試試?”
莊景安手臂撐在窗邊,食指摩挲着額頭,無奈地說:“陸,日後你要是再拿我名義約人,我就把你資料放到同性戀網站征友。”
對面哈哈大笑,完了正色問:“那到底什麽事啊?”
莊景安的車終于駛離了渣土橫飛的條市口,拐進入城區的主幹道。
雙向八車道,燈火通明,他停在紅燈前,問:“唇腭裂手術,你們醫院技術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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