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茶幾上的豆漿油條還冒着熱氣。
辛懿淚眼汪汪, 一眼撞進莊景安憂心忡忡的瞳孔裏,頓時眼睛一彎, 笑了:“在聽你的奇聞異事。”
莊景安一口氣這才松下來,一面坐在她身側, 一面數落:“怎麽跟個小孩似的,笑起來還會掉眼淚。”
“是啊,上天可證,我可沒欺負小嫂子。”李懷瑾唯恐天下不亂。
結果話剛出口, 就被老同學一個眼刀刮過來——眼神裏滿滿的都是“誰讓你亂說話了”。
李懷瑾聳聳肩, 看了眼金黃肥圓的油條,伸出手去:“啊,好久沒吃到這些了。得跑出兩個街區才有賣吧~看不出來啊,你居然會是二十四孝男友那一型。”
手指剛要碰到油條,被莊景安打開了。
“啧!”李懷瑾縮回手, 摸着手背, “幹嘛呀!多少年交情了?還沒一根油條值錢?”
莊景安閑閑地靠在沙發背:“去晚了,就剩最後一根了。你要饞就吃旁邊的生煎包。”
李懷瑾一愣, 失笑地看着一臉理所當然的莊景安。
盡管一眼看過去, 五官神情都還是那個什麽也不往心裏去的模樣, 可他知道,坐在面前的莊景安, 芯子裏已完全不是當年那個焦灼躁動的少年,他的心因為身旁的這個女孩兒而敞開、而安定。
一邊辛懿早已經笑眯眯地左手豆漿,右手油條, 滋滋有味地一邊吃一邊聽莊景安和李懷瑾互怼。
等那兩人終于商量好行程,辛懿也剛好仰脖子喝下最後一口豆漿,滿足地打了個飽嗝,摸着肚子站起身,朝氣蓬勃地問:“可以出發了?”
陽光燦爛,迎光而立的少女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白皙得透明似的膚色,與晶亮靈動的眼,沒有半點陰霾。
李懷瑾側目,對莊景安露出一絲釋然的笑,莊景安察覺到了,回看向他,眉眼一松,嘴角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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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內德國立音樂學院,莊景安與李懷瑾的母校。
三人抵達學院的時候,正值午後,林蔭道上三兩成群的年輕學生喁喁私語,偶爾有目光向他們飄來,也都帶着善意的眼神。
順着校門往裏的長道走了許久,辛懿都沒有出聲。
莊景安先是與李懷瑾敘舊,久不聞她的聲音,便捏了下她的手背:“怎麽了?”
辛懿擡眼,勉強地笑了下,又撇過頭去。
這樣的校園,曾幾何時在她的夢境中反複出現,她多希望自己出身于此,無需再因出身被人瞧不起?
剛巧,一對黑發黑眸的東方小情侶迎面而來。
擦肩而過之後,辛懿低低地說了聲:“……真好。”
李懷瑾沒有聽清,問:“什麽?”
莊景安卻聽得分明,悄無聲息地将小丫頭的整個手包進自己的掌心。
這一日恰好是貝內德的音樂節。
在百年歷史的老教學樓門前廣場上,各種膚色的人,各種年齡的學生,各式語言,各種樂器與樂種……一切雜而不亂,仿佛一場沒有預演的露天交響樂。
各種常見的,不常見的樂器随地靠着,任君挑選。
只要你願意,大可以在場地中央空下來的時候,帶着樂器上前,獨奏甚至獨唱一曲,而用不了半首曲子的的功夫,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樂器聲融合進來,交相輝映。
辛懿先是站在人群外,被莊景安牽着左手。
然後漸漸地松開手,超前走了幾步,融入圍觀的人群裏。
再後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中央的亞裔女學生輕聲哼——盡管那曲子她尚且第一次聽,過耳不忘。
“想不想去那裏?”莊景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辛懿側目,看見他的目光投向場地中央,剛剛那個年輕女學生彈唱的地方。
場地中央現在空着。
這個頂尖的音樂學府,萬衆矚目的位置,現在空着。
她想站在中央,想被所有目光包圍,當然……也包括他。
盡管她沒有資格在這裏求學,卻能有幸在這裏演繹一曲也未嘗不是幸事。
辛懿心動了。
李懷瑾看了眼身旁蠢蠢欲動的小姑娘,假裝不經意地說:“景安剛來的那年音樂節,一曲驚人,我至今可還記得。那時候鋼琴放在那棵樹底下,被圍得水洩不通。”
辛懿雙眼發光:“他彈琴了?什麽曲子?”
“沒起名字,”李懷瑾說,“後來我也問過他,他說是随性亂彈的,沒名字。教授讓他把曲子給整理出來,他也當空氣。景安,說起來,你到底為什麽不肯把那曲子給譜完?”
莊景安雙手插在褲兜,但笑不語。
辛懿問:“什麽樣的旋律?”
李懷瑾在記憶裏搜尋了一下,輕聲哼了兩句。
一句,兩句。
辛懿的視線停在莊景安的臉上,他嘴角帶着溫和的笑意,眼睛微合了一下,像是在驗證她的猜測。
李懷瑾看着兩人眉目傳情,一擦鼻尖:“得!你倆別眉來眼去的行不行,我這燈泡當得多膈應啊!”
沒想到,小姑娘果真不再盯着莊景安了——她二話不說地拾起靠在一旁的吉他,挂在肩頭,一邊低頭調着弦,一邊走向場地中央。
這個舞臺來去自由,一直都在人來人往中。
人群起先都在各自低聲交談,并沒有在意那個背着吉他走進中央的東方女孩兒。
直到一連串的音符傳來,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才漸漸彙聚過來。
李懷瑾的神色漸漸認真。
辛懿彈奏的,正是若幹年前莊景安技驚四座的那一曲,區別只不過是他當年用的是鋼琴,而她用的是吉他。
音符如精靈,在命運的階梯上起起落落。
盡管木吉他的聲音少了些許層次,但這圓融流暢的旋律,依舊讓一衆圈內人屏息噤聲。
突然,從人群外傳來相合的鋼琴聲。
層次分明,流暢得仿佛音符是從手指間流淌出來一般。
人們看見抱着吉他的少女面露微笑,停下了手中的彈奏,慢慢地穿過人群朝鋼琴的方向走去。
衆人追随着她的背影,終于看見鋼琴邊那個黑色呢子風衣墜地的東方男人,筆挺的背影和骨節修長的手指,仿佛在音樂的世界裏揮斥方遒。
淩駕于爐火純青的技巧之上的,是他對這支曲子的把控。
就在衆人被鋼琴曲所打動的時候,又聽見來自東方少女的歌聲,清亮、空靈,宛如天籁。
“記憶如沙漏,從時間的指縫裏一點點累積,穿過充滿鄉音的長弄,等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遇。”
少女的嗓音,帶着東方特有的缱绻和欲語還休,與鋼琴融為一體。
全場寂靜,唯餘風聲、琴聲和女聲。
低柔的女聲,轉入高|潮:“聽說愛能融化一切,痛苦過,涅槃過,幸福終将重現。你與我,曾走過同樣的路,俯身彼此的記憶,才會無法放棄……”
即便是在這個以歌劇聞名的學府裏,也已經很未曾出現過這般完美的女音。
高亢,圓融,每一個轉音宛如天成,最重要的是,她的歌聲與鋼琴聲配合得天|衣無縫。
“相信我,伸出手,再不做記憶的逃兵,讓我們一起等待愛的蘇醒。讓痛苦停息,你就是我的愛情複興——”
她的歌聲停了。
他的琴聲停了。
人群中仍舊安靜。
許久之後,口哨聲與歡呼聲四起。
辛懿聽不懂其中九成九的語言,卻能夠從一雙雙熱切的眼裏看見對她的肯定。
當然……一萬雙這樣的眼,也抵不過那倚在鋼琴邊,桃花眼笑望着她的男人一個。
她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走向莊景安。
莊景安嘴角噙着溫和的笑,單手撐着鋼琴,等着他的小姑娘一步步地走來。
直到年輕的東方男女手挽着手離開廣場,才終于有貝內德的“老人”驚覺:“剛剛彈琴的那個,不就是許多年前曾經驚豔了整個貝內德的東方鋼琴王子Giam.Zhuang嗎!”
而當衆人開始在網路上搜尋許多年前的舊聞時,莊景安早就牽着她的小姑娘,沿着當年曾無數次走過的那條林蔭道漫步了。
哦,很不幸的,後面還跟着某李姓電燈泡。
李懷瑾問:“當年你說什麽都不肯把這曲子譜完,如今怎麽舍得編曲還作詞?”
莊景安擡了下眼鏡:“有感而發。”
看了眼辛懿,李懷瑾問:“……難道是專門寫給小嫂子的?”
“你說呢?”莊先生答得雲淡風輕。
李懷瑾捂着胸口,頓下腳步,指着前方:“你們慢慢逛,我需要去找個學妹好好地談一談人生哲理……”這狗糧,萬年單身狗表示,吃!撐!了!
餘光看見李懷瑾反身走遠了,辛懿看了眼與他十指緊扣的手:“抱歉啊……詞,是我在你的廢稿裏看見的,覺得特別戳心,就記得了。”
“嗯,”莊景安淡淡地問,“你怎麽知道填的是這一曲?”明明歌詞和曲譜是分開的。
辛懿一愣,這問題她沒想過——那段歌詞剛剛看在眼裏,腦海裏就自動匹配了這段曾經謄寫過的旋律。
莊景安停下腳步,看着辛懿的眼睛:“你還沒有發現嗎?這是你的天賦。”
從他的眼睛裏,她看見了自己,仰着臉,容光煥發的自己。
“Giam.”
中年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視。
辛懿回身,只見一個穿着格紋的呢子大衣,蓄着絡腮胡的中年白人正盈着笑意看向他們。
“……教授。”
辛懿看了眼莊景安,不知是不是為了她着想,他用的是中文。
被稱作教授的絡腮胡男人張開雙臂,給了他以一個熱情洋溢的擁抱,再開口,是略帶口音卻流利無比的中文:“剛剛我聽見鋼琴聲,就猜會不會是你,沒想到,還真是。”
話音微頓,老教授看向好奇打量自己的小姑娘,笑問:“你是Giam的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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