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陶淵明(十一)

那場雨下得及時, 下了個痛快。

只是下雨過後又在三伏天裏下了場大雪, 鵝毛似的飄在各處, 也算是村子裏的一樁奇事了。

村民們對他們年輕的巫也愈發愛戴感激。

白雲蒼狗,光陰飛逝, 寒來暑往又是一春。

村子裏的景致依舊美好如畫卷。

燕草碧絲,秦桑綠枝, 亂花飛絮,風細柳斜。

桃花依舊咥笑着春風。

曾經有個姓沈的先生說過(注),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裏,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

一個穿着麻衣的青年便提着酒壺順着清溪找到了這裏。

他順着小路走到村口,紅透了幾個大姑娘的臉。

老人們卻驚異地圍住他, 問所從來。

青年便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答曰是緣分所至, 誤入到此。

老人們隐隐覺得眼熟, 因為這個笑好像一個人。

像誰呢?

這笑……像他們的巫?

“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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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清。”

幾個老人對視一眼, 記性好的想起了當年巫還未長大時滿村子裏找一個叫鄭清的人。

一個老人家拉住青年的袖子,熱情道:“村子裏好久都沒有來過外人了, 來來來,到老伯家裏吃酒……”

“看你的酒壺就知道你是來打酒的, 老伯家裏有好酒啊,七十年的女兒紅……”

鄭清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老人拉回了家。

七十年的女兒紅?

其他的幾個老人吩咐了小輩, 孩子拔腿就跑,去村東頭找他們的巫。

“大人……呼……大人!”

“怎麽了?”沈憐給孩子倒了一杯茶,讓他緩口氣慢慢說。

“我爺爺說有個叫鄭清的來了。”

沈憐愣了一下,微笑道:“應該是同名了罷,我找的那個早就死了。”

都不知道屍骨在哪兒,入土了沒有。

孩子疑惑地歪了歪頭,乖乖喝他的茶。

沈憐從櫃子裏拿出一把冰糖遞到孩子手裏,摸了摸他的頭道:“去和小夥伴玩吧。”

孩子捏着糖,興沖沖地往門口走,走到門口時又仿佛想起了什麽,向沈憐鞠了一躬,脆生生地喊道:“謝謝大人!大人再見!”

沈憐颔首,笑得很溫柔。

孩子貪玩,就繼續去田埂間抓蝴蝶去了。

沈憐研着墨,聽着窗子外嬌莺婉轉啼鳴。

片刻,他“啪”地一聲折斷了筆。

又寫廢了一張紙。

鄭清不理解為何村人會設酒殺雞,如此熱情。

直到杯盤狼藉一燈如豆之時他還是不理解,雖然他其實出于謹慎,什麽都沒吃。

主人家竟然也沒生氣。

“老人家,您看這天色已晚……”

老人搖了搖頭,道:“我家這地方小,怕是沒有空餘的地方,後生想要借宿,就得去村子東邊的巫那裏啊。”

鄭清并不想借宿,他只是想借故告辭。

于是他向老人告別,說是要去巫家,其實準備離開這個村子。

月亮爬上了柳梢頭。

月光冷得像瓷。

他借着月光,看到一個人向他走來。

“嘀――随機任務生成――”

“嘀――随機任務――離開這個村子――”

“嘀――若任務失敗,系統判定玩家死亡――”

這個村子有貓膩。

鄭清眼神一凝。

那個人越來越近了,近到鄭清能看到他黑袍上的繁複金線。

黑袍的主人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目光寒涼如水。

“沈憐?”鄭清忍不住低呼。

沈憐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絲波動。

能叫得出他名字的,除開村民告知,便是故人了。

他湊上前去,直到兩人淺淺的呼吸交纏,絲毫不覺得兩人此時的姿勢有些不妥。

他摸上了鄭清的喉結。

男人。

鄭清覺得現在的沈憐很不對勁。

還是那個沈憐,但總感覺哪裏不一樣了。

“鄭清?”他聽見他喚他,可這貨之前一直叫他“醫生”。

“嗯?”鄭清回道。

“一個……男人?”

他看見沈憐那雙近乎波瀾不驚的眼睛裏盛滿了驚訝和詫異。

更不對勁了。

“西醫治标?”鄭清試探道。

沈憐沒反應,反而是以一種看瘋子說瘋話的眼神看着鄭清。

鄭清把沈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确認了這就是之前的那個沈憐。

沈憐歪了歪腦袋,笑道:“鄭清……要借宿嗎?”

鄭清想起了系統的任務,又看了看沈憐。

這人絕對沒有被換芯子,畢竟這麽欠收拾的笑容不是誰都能練出來的。

于是他點點頭。

“好啊,樂意之極。”

枝柯的影像藻葕交錯,月光給小路披上銀輝。

小路上的人肩并肩地走着,誰也沒有說話。

夜風有些寒涼。

兩人看着對方,目光表面柔情,裏面是藏得極好的審視。

他們都想找點話題,至少要試探出點什麽,然而卻發現兩人同時開口。

于是他們又都不說話了。

路的盡頭,有一間屋子,門口亮着一盞燈。

橙黃色的火光,很暖。

這火光給兩人都打了一層柔光,看起來眼角眉梢溫柔了不少。

“吱呀――”沈憐推開門。

“請進。”

屋子比鄭清想象的要奢華得多,很多東西根本就不像是一個普通村民用的。

他又看了看沈憐的黑袍。

“你是這裏的巫?”

沈憐點頭。

然後兩人又沉默。

鄭清得小心翼翼地試探,沈憐得找出交談的界線,不讓自己把忘記過去的老底露光,任人忽悠處于劣勢。

沈憐給鄭清倒了一杯茶。

“畫皮鬼那家夥去哪兒了?”

畫皮鬼?沈憐想到了那個絕美的、冒充神使的家夥,笑了起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哪個知道她去哪兒了。”

很好,已經知道這姑娘的真身了,一只披着別人家姑娘皮的鬼。

“你不是死了嗎?”沈憐看他。

鄭清抿了一口茶,道:“王妃已死,我又為何不能活?”

王妃是誰?

對面這人這句話的邏輯應該是,因為王妃死了,所以他沒死。而沈憐或者那個畫皮鬼卻認為他死了。

也就是說,至少鄭清和王妃是處在對立面上的。

所以,他和畫皮鬼應該是認為王妃沒死。

那麽,問題出在那個他并不認識的王妃身上。

“王妃竟然死了?”沈憐試探道。

“這件事情是你和畫皮鬼辦的呀。”

或許沈憐應該再找畫皮鬼問問,可以拼湊出他的一部分記憶,可惜那個女人又沒影了。

線索還是很亂。

眼前這個喝着茶的人值得信任嗎?

沈憐打了個哈欠,指着一個方向道:“我乏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客房在那邊。”

說着他也不顧鄭清,吹熄了燈徑直去了卧室。

鄭清梳理着這次沈憐身上的違和感,也上床安歇。

沈憐其實根本睡不着。

其實今天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并不意外,或許他一直有一種他還會和故人相逢的潛意識。

心靜不下來,天快黑了,可能那人會離去。

他對自己的過去還是有點好奇的。

于是他思慮再三,還是在黃昏時候出門了,遇上了是緣分,遇不到是天意。

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雲。鹧鸪聲裏數家村,潇湘逢故人。

意境是美的,只是天比較黑,他想着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故人性別為男?

他雖然不動聲色,但還是有點意外。

現在仔細一想,畫皮鬼好像從來沒有明确說過“鄭清”是個姑娘。

“鄭清死了你還想為他殉情不成……”

那朵芍藥在他腦海內循環。

他更加心煩意亂。

曾經都,發生過什麽事?

老子曾經的戀人,是個男人?

鄭清其實也睡不着。

在這種明顯有貓膩的地方,他能睡得着才有鬼了。

或許只有沈憐還值得信任一下。

他也整理着自己的思緒。

畫皮鬼現在不見了,處于暫時消失的狀态。

沈憐和畫皮鬼以為自己死了。

也就是說,他們兩個以為王妃沒死。

那麽問題出在那個王妃身上。

再進一步,沈憐或者畫皮鬼出了岔子。

他更傾向于出岔子的是那個粉雕玉琢的畫皮鬼。

另外――沈憐好像有了問題。

他沒對出來暗號。

處處透着可疑。

但他絕對還是原來的那個沈憐。

都發生過什麽事?

他思考着,漸漸迷迷糊糊,沉入夢鄉。

直到他再次睜開眼睛。

天已經大亮。

他被綁在一張椅子上,綁得結結實實。

沈憐坐在他對面打量着他,見他醒了,露出一個笑,撐着腦袋惡意賣萌。

“茶裏有蒙汗藥哦。”

他伸出一根指頭挑起鄭清的下巴,喟嘆道:“好皮囊……”

或許自己失憶前的品味也不錯。

“唔,就是笑得有些欠揍了。”

鄭清淡定地盯着他,問道:“你幹什麽?”

沈憐垂下鴉羽般的眼睫,又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你是不是打算離開這個村子呀?”

“我不許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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