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格林、安徒生和王爾德(七)

太陽

鄭清是個極好的人, 怎麽個好法呢?看看那些小姑娘們每天寄到他辦公室的花就知道了。

家境優越, 教養良好, 英俊優雅,年輕有為。

他從小到大似乎順風又順水。

他交過幾任女友, 只不過最後的結果當然是無疾而終。

前女友們說,這種男人笑不露齒, 一看就是那種打死都不能得罪的人。戴着一張假面具面對每一個人,只能找另一只狐貍跟他玩了。

鄭清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哪裏不對, 他實在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大好青年,卻不知道為什麽不讨人喜歡。

直到他遇到了另一個人,這家夥的笑容簡直就是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下他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招人喜歡了,這張精致溫柔的笑臉,欠揍, 假得讓人想扒了那個人的臉皮。

他仔細回想,卻也想不出來自己是什麽時候學會了這種漂亮的程式化的笑了, 應該是自然而然地就發展出來了。

而說起這個笑得和他一樣欠揍的人, 就不得不說這是怎樣的一段孽緣了。

他在一個無比普通的下午值班, 卻莫名其妙地被某個或者某些不知名的無聊家夥拉入了一個并不怎麽好玩的游戲。

他們的相遇也不怎麽美好。

彼時他在門外,那個叫沈憐的家夥縮在門內, 他們隔着一條細細的門縫朝對方看去,各自心懷警惕。他們都撞進了對方的眸子裏。

彼時一個冷靜淡漠, 一個哆哆嗦嗦扮演着柔弱可欺的角色,手裏卻拿着一把足夠致命的電鋸。

這足夠戲劇化了,因為旁邊就是一個停屍間。柔弱可欺的人很有禮貌地開口, 問他有沒有多餘的冷凍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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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質的邂逅。

後來就在另一個副本遇上啦,蠢貨直接從三樓扔下來一個玻璃鏡子。因為偉大的重力勢能,他的額頭上直接劃一了個口子,還不過腦子地自己客串了一下西門慶。

校慶表演上,那家夥不看臺上跳芭蕾的漂亮姑娘,眼睛卻盯在他身上,和旁邊的女同學評頭論足,像是在菜市場上挑選不怎麽好的廉價大白菜。

紅色的大幕拉開,光束下面目全非的屍體似乎在蔑視一切。

沈憐仍然坐在椅子上,在騷亂中顯眼極了,優雅又得體,優雅得體得不正常。

“一個冷靜到冷酷的人,”鄭清站在幕布邊想。

然後他又補充着:“或許足夠……唔……還不算無可救藥……”,他想到自己在新手村的監控裏看到這個家夥把外套蓋在那個死無全屍的女白領身上。

然後四目相對。

這次與上次不同――沒有人再無聊地露出軟弱可欺的臉,棒極了。

或許特殊的人總會被特殊的人吸引。

再深入了解,他發現這人說話足夠尖酸刻薄,有時候滿嘴跑火車,竟然還奢望着一座英雄紀念碑。

莫斯科的紀念碑上寫着“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世長存”,這家夥無名無功,就有一張說冷笑話的嘴――當然,他後來才發現,這個叫沈憐的家夥,只是怕被人忘記罷了。

再到幼兒園,沈憐的做法确實幹脆果決,狠辣無比,但他恰恰在這裏看到了沈憐內心的柔軟。

本質上他或許和張婉娘,也就是畫皮鬼是一類人,喜歡有趣的人,雖然比起張婉娘他有心中道德準則的約束,雖然沈憐這貨在有趣的外表下是二十一克無趣蒼白的靈魂。

這個靈魂建起高牆,造好堡壘,慣例是否認一切侵入內心的東西。

敵進我退,敵退我也退。

這是一個患有心靈的癌症、心靈的艾滋病的脆弱的家夥。

或許他願意相信他。

“聽說我以前喜歡你?”沈憐說。

誰也不知道他在乍聞這句話時的心情,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許震驚多一點?

當然,理性就是一切。

這個游戲看起來越來越平靜,但只要稍加分析,就會發現副本的難度體現在任務上,任務難度逐漸遞增。

新手村只是在規定時間內活下去。然後下一個副本在已經死了兩人之後才派發任務讓抓兇手。幼兒園的任務開始坑,真正的殺人不見血。古代任務的難度就不說了。直到這一次,系統的惡意寫在明面上。

王爾德,《夜莺與玫瑰》,夜莺最後當然死了。不完成任務,系統也會讓玩家死。

他解不了這個局,雖然他可能有些智慧,但他依然對這種狀況束手無策,他也恐懼死亡,是個凡人――雖然這種情形不配他聰明可靠的性格。這是未知的力量的直接碾壓,他沒有絲毫還手之力――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了不對,以他的性格,應該會極早思考破了這個恐怖游戲的方法,可為什麽他沒有這樣?他可能丢失了一些東西,一些關于自身的品格。

當然,至少他知道什麽叫從容。死前的淡定,不是每個凡夫俗子都能具備的品質。

直到最後的時刻。

那棵樹說:“想想你的愛情。”

他腦子裏瞬間顯現的那個人染紅了玫瑰。

不可思議,這愛情簡直荒謬絕倫、毫無邏輯。

然而他卻有一瞬間慌了神。

他想見見他,就見一面,哪怕時間只有一瞬。

當然,心髒已經被穿透的家夥,在一瞬之間就斷了氣。

天庭的光永明,地上的陰影無常; 像鋪彩色玻璃的屋頂,生命以其色澤玷污了永恒的白光,直到死亡踏碎它為止。(注)

可憐的醫生,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竟然開始恐慌,丢掉了自己的從容。

或許他們是兩朵花,一個活在陽光下,循規蹈矩,溫暖優雅,另一個是不知道從哪個黑暗的泥沼裏長出來的小醜之花,自卑自傲,陰郁扭曲。

但他們有時候是相同的。挂着精致的假笑,溫柔又冷漠。

至于是這些不同的特質還是相同的特質讓他們相識、默契、吸引,也沒有人知道了。

畢竟斯人已逝,不是嗎?

小醜

沈憐是個小醜。

自私、冷漠、陰郁、扭曲、暴戾,卻一副笑模樣。

他足夠無趣,卻喜歡裝出一副有趣的樣子騙人,他像是個非典型抑郁症。

他隔着一條門縫,認識了一個和他一樣一副笑模樣的醫生。

後來他卻發現,雖然他們的某些特質極為相似,但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醫生可靠他瘋狂,醫生有責任和擔當而他是個懦夫,醫生走在陽光下。

這種人足夠他敬而遠之了。

然而不只是一條門縫一個眼神讓他們相連,還有教學樓吹着夜風的天臺,和一顆打過太陽穴的子彈。

那個時候醫生抱着一本詩集,拿着一把槍結下了這份因果。

說什麽還人情,這都足以還不清了,然後越還越了解,越了解越默契,枝條藤蔓都纏在一起。

比如他的某次跳水運動。

啧,他第一次和男人親吻――雖然在醫學的角度這不叫親吻,至于醫生是不是第一次和男人親吻,他可不知道。

他有時候是想躲開醫生的,別人對他越好,他就越想遠離。

若是有人捅他一刀,他能毫不猶豫地暗中捅回去,絕不認輸一分一毫,踏出千軍萬馬;但若是有人給他一顆糖,他能馬上潰不成軍。

就比如說他到現在還收着小胖送給他的杏仁巧克力。

就比如說親愛的小美人魚,她讓他在海底學會了怎麽去愛一個人――或許這是錯誤的、愚蠢的方式,是他理性上嗤之以鼻的行為。

只是他們在沉船上講了十幾年的故事,看了十幾年的骷髅,他之前的帽子上縫着一朵薔薇。

不像愛情,可能是友情,僅僅是因為冰冷的海底燃着一團有點暖和的火,閃着金沙般的光。

所謂幸福感,不是已經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閃耀着金沙般的光芒嗎?如果那種穿越悲憫的界限,不可思議的悠悠然明的心情,就是幸福感的話。(注)

本質上,他就是個給糖就跟着走的傻子――當然,他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

然而他光是活着就已經竭盡全力。

醫生還給他念過萊昂納德.科恩的句子,說是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他的第一反應卻是拒絕光照,因為光會把他的心照出個口子。

他的堡壘不允許有任何裂痕。

所以他無時不刻不在焦慮。

只要是感情上的事,只要他不刻意用他那理性的腦袋耍心機,那麽一敗塗地的永遠是他。

所以一定要跟外界劃一個界限。

變成雕像的沈憐這樣想着,又想到了醫生。

不知道那家夥現在怎麽樣了?下次見面又是在哪裏?難道要讓他看見我這樣的滑稽樣子?

“那可不行,還是不見面了吧。”他想。

那可不行,還是不見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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