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拜倫(七)

那個人穿着西裝三件套, 挂着黃銅懷表, 很像從古早油畫裏走出來的紳士。

他會在衣香鬓影的宴會上邀請名媛跳一支舞, 挂着精致禮貌的假笑,曲終時送她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 然後撐着黑色的長柄大傘走進雨幕。凄風冷雨在他身前,浮世喧嚣在他背後。

他适合出現在一切浮華的名利場上, 進行着長袖善舞氣質卻莫名性冷淡的交際,或者出現在法庭上, 為了民主與正義舌燦蓮花――而不是穿着白大褂出現在醫院裏。

鄭清啊,天生要精致體面。

他不适合瘋癫的醫院,也不适合這個樹蔭遮天蔽日的陰森樹林,更不适合這些莫名其妙的恐怖世界,準确的說, 是不适合他沈憐的所有世界。

――他突然不想叫他醫生了。

沈憐有些煩躁,他很想飛奔過去, 又覺得這樣很不矜持, 于是他保持着原來的速度, 繼續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

他想着,自己竟然還有“近鄉情怯”的這麽一天。

當他意識過來自己剛才想了什麽的時候, 陡然一驚――他恐怕真的溺死在溫水裏了。

近鄉情怯,鄭清對他來說, 已然是故鄉了。

他垂死掙紮不成,又似認命,在最後幾步路時跑起來, 抱住這故鄉。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沈憐摟着鄭清,看着他的眼睛,道:“乖,讓我抱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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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清就不動了。

沈憐心滿意足,喟嘆一聲,滿意于這周遭死一般的寂靜,這讓他有時間就此凝固的錯覺。

另一頭的監控者們也死一般的寂靜。

這是……發生了什麽?

先是那群傀儡坐起來,他們以為這片樹林要暴走了,結果沒想到那群家夥又躺下了?

然後……這個人又是從哪裏走進來的!?

“怎麽回事!?”一個看起來像是頭目的中年人喝道。

“組……組長,我們之前的RS熱成像技術顯示,這個樹林裏除了目标任務之外,确實沒有任何活物了啊!”

那組長愣了一下,問道:“現在呢?”

回答他的人再次打開圖像,指着畫面中間那個紅色小點道:“這是目标人物,這裏确實是只有他一個活物。”

組長指着監控圖像裏穿着西裝的青年:“那這是個什麽東西?”

沈憐依舊抱着鄭清。

陰風陣陣,然後他逐漸感覺到了一點點不對勁。

“鄭清,你身上怎麽這麽冷?”

鄭清見他抱夠了,反問道:“你的頭發又是怎麽回事?”

沈憐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這才意識到他現在還頂着非主流殺馬特的造型拿着盛世湯姆蘇的劇本。

于是他向鄭清眨了眨眼,問道:“感覺怎麽樣?”

“發型很獨特。”鄭清委婉道。

“不是,我是說,你在我眨眼的那一瞬間,有沒有覺得一道電流集中了你的心房?”

“我感覺一道電流集中了我的視網膜。”鄭清繼續委婉道。

“你難道在那一瞬間,沒有認為我傾國傾城,你突然愛我愛到死去活來,為了我甘願放棄整個世界?”

鄭清擡手摸了摸沈憐的頭,道:“乖,睡一覺。”

沈憐繼續皮:“我就說,小別勝新婚果然是有道理的,不過我們在這裏睡會不會有點重口?”

鄭清愈笑愈發溫柔:“我是說,你睡一覺,夢裏什麽都有。”

“你怎麽知道我昨天夢到我把你壓在餐桌上……”

“打住,講文明,樹新風,”鄭清神色不變,繼續道,“可惜我唯夢閑人……”

沈憐打斷他:“你是在模仿元稹向我反向表白?”

“怎麽說?”

“你說‘唯夢閑人不夢君’,豈不是暗藏了我不是閑人的意思?”

鄭清溫柔地撫了撫沈憐的額頭,語氣卻頗為尖酸刻薄:“我沒有生病,你卻因病魂颠倒了。”

“我三更夢你,你應念我憐你,夢中相聞,”沈憐拿腔拿調矯揉做作地說完這話,也不等鄭清再開口,“我這頭發……唔……覺醒了亂七八糟的異能,就變成這樣了。”

鄭清想開口,沈憐的一根手指卻抵在了他的唇上。

他湊近鄭清,湊得極近,在鄭清以為他要做出什麽少兒不宜的事時,他輕笑一聲,與鄭清咬耳朵。

“林子裏有監控設施。”他輕聲道。

話音剛落,有什麽東西發出細微的聲響。

“可以了。”鄭清道。

沈憐用手指按了按鄭清的唇,仿佛在誇獎他。

監控畫面全部灰屏的時候,監控組的一組人正憤怒地痛罵這不知是人是鬼的破狗糧。

鄭清後仰,避開沈憐仿佛下一秒就要塞進他嘴裏的手指,道:“我不是人。”

“知道你渣你不是人,”沈憐摸了摸他冰涼的臉,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親愛的鄭清,你介意陪我玩人鬼情未了的劇本嗎?”

鄭清沉默一瞬,抓住沈憐摟在他後背的另一條胳膊,拽到他面前。

從一開始,沈憐的那只手就藏在他的背後。

他掰開一根根手指,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手心。

――那是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生生掐進肉裏造成的傷口。

很容易想象這只手的主人為了保持冷靜用了多大的力氣。

沈憐仰頭,看着頭頂慘綠色的林木枝葉,卻還是被水汽阻隔得視線模糊――這一定是林子裏的霧氣。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看出不對勁了。

無論是從不合時宜的地點,過于冰冷的體溫,還是他假借擁抱蹭過的頸動脈,沒有跳動的頸動脈。

他吸了吸鼻子,聲音依舊很穩,和平常沒有什麽不同。他繼續東扯西扯:“真的我夢到昨天我把你壓在餐桌上,我跟你說。”

他聲音很穩。

他語序颠倒。

鄭清終于嘆了口氣,輕輕吹着沈憐手上的傷口,眉眼低垂。

他又抱住沈憐,他發現懷裏的人僵得像根木頭,然後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你又犯病了!你冷靜一點!我沒事!”

沈憐不說話了。

終于,鄭清感到他的脖頸有點濕。

他撫着沈憐的脊背,從上至下順着脊柱撫下去,哭笑不得:“你這人哪裏都好,就是喜歡腦補,不管是什麽事情都得往最壞的方向想。”

沈憐依舊不說話。

“我沒死在系統安排的任務裏,準确的說系統這次根本沒安排任務,我這次只是一穿過來就是喪屍。”

沈憐依舊将頭埋在他的後頸。

然後,鄭清感覺他剛才感受到濕意的地方有了不同的觸感。

沈憐在咬那裏,咬出了血。

他配合地揉了揉沈憐的頭發,道:“別鬧。”

他知道沈憐想幹什麽――沈憐不想讓他知道他哭在那裏,于是就這樣掩飾。

這是沈憐會做出來的事,沈憐不想讓他知道他為了他莫須有的死哭了。

于是鄭清對于沈憐過界的舉動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包容。

沈憐對着他的傷口吹了口氣。

鄭清疼出一個激靈。

“乖,不玩了。”

沈憐的手依然抖着,但他滿意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應。

他又咬了上去,無關情'欲,只是洩憤。

鄭清十分有教養,他很少說髒話,說過的唯一一句髒話是“去他媽的王爾德”,然而現在他說:“沈憐,你真是欠……”

沈憐不想聽鄭清說了什麽,他一口咬在鄭清的唇上:“你知不知道我幾年前就想……”

鄭清推開他,整理好衣服,道:“幾年前我們認識嗎?”

沈憐一愣。

然後沈憐又開始沉默。

“我來這裏找你,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來找我前女友。”

“……”

于是鄭清開始沉默。

“所以我們得盡快離開這片樹林。”

兩個人邊走邊交換信息。

“再走幾分鐘就出去了。”

“腳下的那堆屍體是怎麽回事?”沈憐問的是那群傀儡突然詐屍又馬上乖巧如撲街仔的事。

“這片樹林的意識怕我。”

“喲,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大佬呀。”

“不敢不敢,”鄭清習慣性謙虛,“這次成了喪屍王。”

“……你不光欠那什麽還欠揍。”

“真的煩啊,我沒接手前原來那個喪屍王立志毀滅世界毀滅人類文明,還到處培養人奸。”

“……”沈憐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又對毀滅世界把人類圈養成喪屍的口糧沒興趣,于是自從我接手,我就再也沒有處理過相關事宜,也沒有聯系那些人類中的釘子。”

“……”

“你怎麽又不說話?”

“你錯過了幾個億你知道嗎?”

“什麽?”

沈憐拿出手機,指着一個短信號碼,道:“是你吧?”

“嗯。嗯?”

沈憐微笑道:“我就是那個人奸。如果保持通信,說不定我們早就聯系上了。”

破案了,他終于知道以前手機上神秘的“那邊”是哪邊了。

鄭清哭笑不得。

“不過就算我們繼續聯系,可能也會為了維持人設各自演戲。我深深感受到了系統的惡意。說到系統,它這次抽了?怎麽到現在還沒有發布任務?難道它這次想要鈍刀子磨人?咦,我好像忘記了什麽……”

鄭清看起來心情很好,沈憐就應該永遠記不起某個東西的存在。

“對了,畫皮鬼呢?我親愛的婉婉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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