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拜倫(十)

那雙眼睛在之前變成了冰藍色, 色溫很冷, 睜開的那一瞬, 就像雪原的風呼嘯而來。

那種感覺純淨得像冬日新雪後,你打開房門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 又凜冽得像絕世好刀第一次出鞘時刀刃上的寒芒。

冰藍色的眼瞳是萬丈堅冰,裏面封存着一段月光。那眼瞳在剛剛睜開時是冷漠的、淩厲的, 而那亘古不化的冷漠堅冰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間――冰皮忽解,波色驟明。

在盈盈的波光中, 那一段柔和的、靜谧的、旖旎的月光出來了。

鄭清就撞進了這麽一雙盛着月光的眸子裏。

眸子的主人像是做了千百萬次那般熟練,他不顧手上的針頭,撐起上半身,摟住了鄭清的脖子,親昵熟稔地蹭了蹭。

“醒了?”鄭清問了一句廢話。

沈憐“嗯”了一聲, 靠在他身上不動了。

在這個過程中,同樣在床邊的蕭寧像是披上了隐形人的鬥篷。

蕭寧:……

我應該在車底, 而不是在車裏。

蕭寧現在不懷疑鄭清和沈憐的關系了, 他懷疑自己和沈憐的關系。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沈憐詫異地扭過頭, 道:“隊長,你怎麽在這裏?”

一陣複雜的情緒充斥心頭, 有怒意,有委屈, 也有迷茫,蕭寧勉強笑了笑,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沈憐微笑道:“挺好的, 謝謝你為我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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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嗯,隊長再見。”

“再見,你好好休息。”

蕭寧走後,鄭清把靠在身上的沈憐推開,讓他的坐姿重新端正。

沈憐竟然沒有對這近乎于撇清關系的動作表示抗議,竟然也像早已習慣一般。

“你和他怎麽回事?”

“他應該有點喜歡我吧。”

“你呢?不說破、不答應也不拒絕?”

“嗯。”

“你真是……”

“犯賤還是婊?我替你補上?”

“你別這樣。”你知道我拿你沒轍。

“你又有什麽資格來盤問我這些呢?鄭、醫、生。”

蕭寧只覺得腦子裏亂成一團,他漫無邊際地在基地裏游蕩,想捋捋自己的思緒。

他一路踢着小石子,不知不覺上了天臺。

夕陽盛大,紅紅的一個餅就挂在天臺邊緣,仿佛伸手就能觸到。

夕陽下還蹲了一個人。

那個人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看見他後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笑。

“陳博士,你怎麽在這兒?”

博士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太陽,聽到蕭寧問他,慢悠悠道:“實驗室裏睡了一個多月,被助手趕出來了,說是讓我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放松心情,說不定還能找到新思路。”

蕭寧走過去,蹲在他身旁,也試着伸出手,看着那只手徒勞地抓不住任意一片緋色的光影。

“那挺好的。”蕭寧說。

于是兩個人就一起沉默。

“天快黑了。”博士說。

太陽徹底鑽進了他們腳下,只留下了一道赤色的圓弧。

蕭寧從皮夾克中摸出一包煙,問:“介意嗎?”

博士搖搖頭,從他的煙盒裏順了一支。

他看着太陽僅剩的那道圓弧,突然孩子氣地笑了,眼裏跳動着金紅色的火苗。

“我想拿太陽點煙。”

蕭寧打開打火機将煙點燃。

“好主意。”煙霧缭繞中,蕭寧聽見自己說。

他的心更亂了。

“你知道綁架那位林小姐的是誰嗎?”鄭清問。

“不清楚。”沈憐拔了針頭,有些煩躁。

“你得罪了誰?或者說你死了誰是受益者?”

沈憐自認自己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是個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的合格公民,沒有得罪死任何人。

至于受益者,更是毫無頭緒。

“知道我和林緋談過戀愛的,末世前不少,末世後可不多,”沈憐說,“知道我一定會去救前任女友的,那就更少了……”

沈憐閉上眼睛,仔細回憶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經歷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小細節。

自從來自《山海經》的那些草發揮了它們應有的作用後,沈憐的記憶力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混沌。

吃了就不迷惑……

過往的記憶像是膠片一樣,一幀一幀被倒帶重放,每一件事情中,周圍所有人的表情,語言,語氣,小動作被逐一分解。

“我有一點猜測了。”沈憐說。

鄭清還想再說什麽,卻聽到沈憐一聲頗為冷淡的“我困了”。

鄭清确定了,沈憐在發脾氣。

他不确定沈憐為什麽發脾氣。

他把沈憐的手攤開,在有指甲印的地方吹了吹,然後在他手心裏放了一顆糖。

“你睡吧。”他輕輕走出去。

臨走前,他聽到一聲“我日你大爺”。

鄭清看到了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令人驚豔,只看一眼便魂牽夢萦的女人。

那個女人的臉鄭清從未見過,但他依舊走過去,像每一個見到美人而心生欣悅,去和美人搭讪的男士一樣。

“見到你很高興。”鄭清說。

女人漫不經心地撩了撩頭發:“那你可真是滿臉都寫着高興呢。”

鄭清覺得與她無話可說了。

女人也不拿正眼看他,矜傲道:“少廢話,沈憐呢?”

“關你什麽事?”鄭清反诘。

“我發現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白眼狼。”

“這又從何說起?”

“我剛剛才救了你們的命。”

“嗯?”

“要是沒有我,一顆超級大的導彈,就會‘嘭’的一聲,炸在你們的頭頂。”女人嘻嘻地笑,很神經質。

“我們不一定死呢,小姐。”

女人翻了一個白眼兒。

“不過還是萬分感謝。”鄭清微微躬身。

女人沒想到這人竟然沒有與她針鋒相對,一時間有些不習慣,讪讪地扯了扯頭發,透出了一種單純的可愛來:“诶,那……沈憐呢?”

“叩叩叩……沈憐,你在嗎?”

“請進。”

秦晴進門,看到沈憐靠在床上,身前放着一本書。

“請問你有事嗎?”沈憐語氣含糊。

“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你恢複的怎麽樣……你在吃糖?”沈憐的話不是很清楚。

“沒有。”沈憐睜着眼睛說瞎話。

“剛才那位先生呢?”

“走了。”

“嗯。”秦晴說了一句,然後,她的指尖火焰爆起,直沖沈憐而去。

沈憐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伸出還粘着衛生棉球的手抵擋。

能量越來越大,火勢越急,燃燒的範圍越廣,像是火瀑布一般。

而沈憐蒼白柔弱的指尖上有冰晶隐隐閃耀,頂着這巨大的火瀑布。

這是獨具美感的一幕,可惜無人欣賞。

“為什麽?”沈憐問,“我想不通。”

秦晴沒有回答。她一個發狠,另一只手中藏着的匕首向沈憐心髒刺去。

沈憐還是靠在床上的姿勢,和之前秦晴進來時一模一樣,他擡腿,從一種常人根本無法踢出的角度,踢飛了那把匕首。

然後他又放下了他那矜貴的腿,坐姿又和之前一模一樣了。

“哇,這柔韌度……我們上床吧。你在床上,一定……非常好玩。”沈憐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音色不熟悉,音調很熟悉。

他燦爛地笑了,說:“你來啦。”

“我來啦。”那個女聲咯咯笑。

秦晴的心亂了。

她完全不知道那個陌生女人是何時出現的。

她加快了手裏的動作,想要盡快殺死沈憐。

哪怕犧牲性命,也要先把沈憐弄死!

然後,她聽到了之前見過的那個男人的聲音:“請再說一遍,你想和誰上床。”

“要你管啊。”女人說。

他們完全無視了秦晴。

一股近乎預示般的絕望感自秦晴心頭升起。下一秒,秦晴被掐住了脖子。

那個美麗的女人摸着她的臉,幽幽道:“我都舍不得殺他呢。”

秦晴正想掙紮,卻又聽到女人說:“放心吧,那些紊亂了的人不會再次出現了。”

秦晴半信半疑,但看着女人篤定的樣子,心頭竟然松了一口氣。

“至于沈憐,他也要離開了。”

“婉婉,你知道她為什麽要殺我?”

“我當然知道,”畫皮鬼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憐和鄭清,“先生們,我們應該離開了,難道你們想待在這裏一輩子不成?”

電光石火間,沈憐和鄭清都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張婉娘看着他們的臉色,道:“沒有徹底……但快了。”

“嘻嘻。”沈憐将頭埋進了被子裏。

“我們該走了。”

“嘀――任務完成――”

沈憐突然掀開被子,朝着鄭清的方向撲過去。

他吻上了鄭清的唇。

鄭清嘗到了糖塊的香甜,還有另一種東西奇異的味道。

沈憐嘴裏有東西!

“嘀――應到玩家兩人,實到玩家兩人――”

沈憐這次無比的急切,他近乎粗暴地撬開鄭清的牙齒,濡濕的氣息彌漫。

鄭清驚訝地看着他,而他的舌頭長驅直入,盡量往鄭清的咽喉頂。

“給我咽下去吧。”沈憐想。

你那永不寂滅的靈魂,穿過幽暗、冷晦的永恒,終于又回到我身邊。

“嘀――玩家脫離此世界――”

那三個人影慢慢消失,秦晴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溫柔地在耳邊呢喃,雖然那真心實意的溫柔有些僵硬,還有些揮之不去的神經病氣息:“放心吧,世界會更好的。”

金烏西沉,黑夜翻騰。

博士掐滅了手裏的煙,沉靜道:“天黑了。”

晚風吹着蕭寧的發絲,吹着他的衣角。

蕭寧露出了一個釋然的,潇灑的,有着奇特魅力的笑。

“你該和今天告別了。”博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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