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霜

等到陸陸續續忙完，正式動身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公司那邊，科長王俊傑和布景板老板都表示了挽留，蘇漢陽當然是表示“貴公司人傑地靈區區在下實在是工作愉快身心健康但事出有因實在是不能再幹了”雲雲。

原本說定姜小妹留下來，蘇漢陽帶着姜樂生去。事到臨頭姜小妹卻後悔了，非纏着鬧着，說起碼去看看在哪裏做手術。

蘇漢陽不知道是不是姜小妹也有了某種奇特的預感，不是說心思越簡單的人第六感越強麽。

想到自己要是把這句話說出口，大概姜小妹會吼：你把我比作哈士奇嗎？！這樣，蘇漢陽就忍不住地想笑。

然而他很快抑制住這種笑意。最近每每想笑的時候，都會覺得胸腔裏發癢，但是只要一咳就停不下來，得吐好幾口血，臉色都白了很多。

姜小妹還問他，是不是家裏要多買點豬肝了。

蘇漢陽趕緊告饒：“豬肝吃多了會三高的，我都這樣了你就放過我吧姑奶奶！”

于是，還是帶上了姜小妹，一家三口打輛車去機場，說好姜小妹要周末去周末回。

從城郊上高速公路，路過一處依着山坡有些荒蕪了。山還挺大。

蘇漢陽無意識地問了一句：“這是哪兒？”

出租司機笑了：“嗨，這兒您就不知道了吧。這裏是鹦鹉洲公墓。新建的，原來那個已經裝不下人了，不過這個地兒也實在太偏了點。但您要看這話怎麽說，地方是偏了，但價格聽說就要低些。老公墓現在要挪個空穴出來可貴了。要不說呢，活着是個房奴，死了吧還得做個房奴……買房得趁早啊……”

姜小妹臉色當即就不大好，蘇漢陽卻一臉若有所思。

到了地方，秦川早安排了人來接。

蘇漢陽和秦川聯系過，說自己會去找他。于是先把姜小妹母女倆安頓好，自己以辦手續為由去見了秦川。

秦川的辦公室依然設在世紀大廈頂樓。

在往上就是頂層的陽光房了，裏面種了不少花花草草，據說秦總和準·秦夫人曾經在裏面搞過露天PLAY。

蘇漢陽見到秦川，聯想起在樓下等待通報的時候聽到的訊息，原來秦漢現在早就比他想象得大得多了。不僅是建築，甚至做起了房地産的一條鏈。

“買房要趁早啊，您說是吧，秦總？”蘇漢陽嘴角揚起一絲笑意，蒼白的臉色也紅潤了些。

秦川看他氣色好了些，心情也好了起來，張口卻是會錯了意：“嗯。你要買房？我可以送你一套。”

這樣子太猴急了啊，秦川。蘇漢陽心中感嘆，你就是這麽追人的嗎？随後又想到，不對，秦川這麽多年哪裏追過人？即使是馮漢卿，也是自己貼上來的。秦川只要會用錢打發情人就行了。

怪不得要排擠自己出秦漢。也許不僅僅是因為馮漢卿，還有，自己讓他感覺到不安了吧？沒有辦法用錢打發掉。

死到臨頭，很多事情倒看得比往常通透了。

一開始就是錯。蘇漢陽想，說自作孽真是半點不假。

一開始就不該招惹秦川；招惹了也該知道什麽是分寸，不至于掏出一顆心去，別人卻覺得過了界；也該對自己好些，打拼那幾年替秦川去了那麽多應酬，毀的是自己的健康，更不該在那個時候跳出來，白白蹲了兩年大牢；還有啊，別人的眼光并不是不重要的。年輕的時候都以為，只要自己走自己的路就好了，別人怎麽想又有何幹？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也是應當好生利用的，否則不會像自己當年，輸得那麽慘，那麽無聲無息。幾乎沒人知道秦川背叛了他、沒人知道這是一場外遇，每個人都在贊美那對狗男女郎才女貌。

蘇漢陽苦中作樂，自覺或許可以學學勵志故事，抓緊時間寫部書，就叫，呃——《失足男青年拯救指南》？

“——咳。”

蘇漢陽這才發現自己又走神了。好吧，這個月以來晚上睡得不好，有時候忍不住精神恍惚，胡思亂想，又不能怪他。

“手術，什麽時候能進行？”蘇漢陽問。

“……兩個月之後吧。”秦川說。

“能不能再快一點？”蘇漢陽怕自己沒有那個時間了。

秦川真是通天手段，當着蘇漢陽的面打了個電話。很快，把手術時間定下來，就在半個月之後。蘇漢陽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談點別的吧，漢陽。”秦川說：“除了手術之外的。”

蘇漢陽苦笑，還能聊什麽？過去是禁忌，現在更是分道揚镳久已。只剩下相對無言。

秦川卻出奇的有耐心，拖着蘇漢陽聊了半個鐘頭，談天氣談工作。蘇漢陽看得出來，這大概都不是秦川真正想說的。然而秦川一直在旁敲側擊，遲遲不入正題。

——或許是因為談感情太傷人了。

愛是奢侈，蘇漢陽忽然想到。

無論如何，想到樂生半個月之後就能接受手術，蘇漢陽仿佛卸下了肩上一道重擔。

回到住處，才發現姜小妹大概是帶着樂生出去玩了，也不見個人影。

蘇漢陽傻站了一會兒，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悶氣，好像胸口受了一記重擊。他捂着嘴往廁所跑，照例抱着水池咳了個驚天動地，頭昏眼花。

水池裏一串血滴，猩紅猩紅。

感覺好了些，蘇漢陽正在開水龍頭，卻愣住了。

挂在水池上的鏡子裏，照射出一個蘇漢陽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影。

姜小妹一張臉煞白，站在衛生見門口。

“……小妹。”蘇漢陽心裏咯噔一下，卻不回頭，開大水流沖走血沫。“你怎麽了？臉色比我還差。”

“我都看到了。”姜小妹開口，聲音都是顫的。

蘇漢陽面對着鏡子，心裏苦笑，這下倒好，也不用擔心如何向小妹開口了。

鏡子裏，姜小妹雙唇一張一合：“你以為我不知道？”

她早就覺得不對了。之前同蘇漢陽去醫院檢查，結果最遲半個月就應該到了，可她卻沒收到。打電話到醫院問，才知道已經送達。在她堅持沒收到的情況下，院方同意讓她到醫院查詢。

那天蘇漢陽去醫院看秦川的時候，姜小妹人也在另一所醫院裏，看到了蘇漢陽的體檢報告。

“哥……”姜小妹眼眶紅了又紅，竭力忍住淚珠：“不用瞞我了。我這次非要跟你和樂生過來，就是想找個機會告訴你，我都知道了。”

不想再一次，被以愛為名的隐瞞所欺騙。

蘇漢陽的表情卻奇異地輕松起來，反而轉身問：“樂生呢？”

姜小妹隐忍着奪眶而出的淚水，譏道：“睡着了。早把她放回房間裏，你以為我會讓她看到？”

蘇漢陽點了點頭，就要往外走。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姜小妹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蘇漢陽嘆了口氣，緊緊地摟住了姜小妹。

姜小妹貼在蘇漢陽懷裏，淚水滂沱而下，瞬間打濕了蘇漢陽半肩。

直到抱住她才驚覺，寬大衣服下，蘇漢陽的身體已經消瘦到硌人。

“哥，還有救不？”

蘇漢陽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個什麽基金會，你給自己報名了嗎？”姜小妹的聲音悶悶的。

“人家不管這個，只管樂生這樣的。”傻丫頭。

“還有多久……？”

“不知道……也許半個月，也許兩個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