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我們一直慶幸入學報道時躲過了那場烈日灼心的軍訓。然而,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青年節後某個中午,校園廣播下達了一道緊急通知:“2007屆學生将于5月18日至5月29日進行為期十天的軍訓。具體事宜請聽候各班班委通知……”

有的時候我真的相信上帝是存在的,會處心積慮地為人類安排好一切。否則為何尚哲會跟我們分在同一個連隊,而卓文明悅的連隊則跟我們供用一個訓練基地——排球場,中間隔一道攔網。

“靠,孽緣呀!”程一驚呼。于是站軍姿時她總是透過攔網上的針孔搜索卓文的身影。

“對面有裴勇俊嗎?要不我送你過去?”教官輕抽了她一鞭子。大家哄笑。

那時韓流一波接着一波,席卷着整個東亞大陸,而裴勇俊早已是過去式。

本班一男生壯着膽大喊,“報告,對面有她對象!”集體再次哄笑。

教官也咧嘴挑眉,“我說呢,魂兒都丢了。”

教官姓張,山東人,大高個兒,皮膚黝黑,笑起來兩顆大白牙格外耀眼。

在緊張刺激的軍訓期間,清晨還偷空經歷了轟動整個校園的大事件。

大學四年,清晨身邊一直不乏愛慕者,只是自從“5.20”事件之後,男生對她都只敢遠觀,不敢近玩。

該事件的男主角,正是英語演講比賽時對清晨一見傾心、曾在女生宿舍樓下站成一道豐碑的樂楊。

自從清晨對他避而不見之後,他原本已銷聲匿跡。我們以為他終于參透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知難而退另尋新歡去了。程一還為此可惜了很久。不曾想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暫時的告別,是為制造一場更加驚世駭俗刻骨銘心的出場。

5月20日晚,衆目睽睽之下,他在六號女生宿舍樓前用蠟燭擺了一個巨大的心形,中間還鋪了玫瑰。抱着吉他,旁邊還有親友團助陣,直接對樓上喊話,“清晨,我愛你!”然後開始彈唱《對面的女孩看對來》。圍觀群衆擠滿了兩棟樓之間的所有間隙。

如果說中學時期的情愫是朦胧的,腼腆的,羞澀于表達生怕被驚動的,大學時期的愛慕則是熱情的,奔放的,一往無前直抒胸臆唯恐末日提前來不及向世界宣布的。

“靠,清晨,這小學弟夠癡情的。你丫怎麽勾搭上的?”程一爬上了宿舍的窗臺,半個身子都支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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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你小心點,別摔下去,”莫麗提醒道。

“幼稚鬼,智商低到對不起祖宗的蘿蔔頭,我沒功夫搭理他們”,清晨氣定神閑地盯着手裏那本BEC題集,頭也不擡。

“別呀,這讓丘比特情何以堪呀。沒準兒你是小學弟的初戀呢,就這樣被你無情地摧殘了,一生都會有心理陰影的。”程一于心不忍勸說道,過了一會兒補了句,“他怎麽就那麽不長眼喜歡上一個絕緣體呢?可憐的孩紙……”

清晨以為只要她不露面,他們折騰一會兒也該歇息了。沒想到這幫孩子精力太過旺盛,兩小時過後,絲毫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甚至贏得一大批粉絲狂喊“在一起!在一起……”

“小姑奶奶,有癡情郎如斯,你就從了吧。你不急,觀衆都急了。”程一對清晨事不關己的模樣簡直忍無可忍。

清晨終于起身。程一喜出望外,“女王殿下,你想開啦!”

只見清晨拿了兩個大盆就出去了。程一懵了,癡呆地看向我,“她用這個做什麽?”

我搖搖頭。

不一會兒,清晨端着一大盆水回來了,放下後轉身出去,又端回一盆。

程一瞬間明白了她的用意,目瞪口呆,“清晨,你這簡直是犯罪!”

清晨打開紗窗,一縱身爬了上去,“雨木,把水端過來。”

那一刻我內心是抗拒的,雖然我同意如果知道不可能就不要留給對方任何幻想的觀點,但這樣做也太殘忍了。

“雨木,我們算是姐妹吧?”

我迎着清晨沒有絲毫溫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清晨接過水毫不猶豫地潑下去。我聽見水花迸裂的聲音。

“那一盆也端過來。”

清晨的動作麻利而果決,水柱傾盆而出,瞬間墜落,湮滅了最後幾星燭光。也殃及了幾位看客。

剎那間所有人都傻眼了,頓時安靜下來。

“小小年紀不學好,牙長齊了再來找我!”清晨沖樓下喊完,縮回頭輕盈地一躍而下,關上紗窗,若無其事地回去看書了。

清晨的傳奇事跡以各種未經授權的版本在校園廣為傳頌。

從此,再也沒有人向清晨表白。

在南方已綠樹成蔭驕陽似火的五月,吉林的草木才冒出嫩芽,滿目荒蕪。

我并不讨厭軍訓,雖然此時的太陽烤得我有點反胃。我一直都有軍人情結。小時候覺得,将來即使當不了英姿飒爽的女兵,也會成為一名手握一半軍功章的軍嫂。雖然這願望随着年紀的增長早已消亡,但現在看着身穿制服帥氣逼人的教官,還是會有一種莫名的喜悅和敬仰。

排球場外圍有一條溝渠,渠道兩側楊柳堆煙。那個夏季,我第一次見證“楊花落滿飛”的盛景。潔白的,毛茸茸的,像羽毛,像蒲公英,輕輕地,懸浮在空氣中,飄零到溝渠裏,停歇在翩翩少年、婷婷少女的發絲間。一陣風起,掀動地面散落的楊花,一簇趕着一簇,滿世界追逐……

中間休息時,我們幾個溜邊兒盤坐在柳蔭下,程一咕嚕咕嚕咽下幾大口水,“早上凍死老娘了,現在又熱得冒煙兒。這地兒的溫差簡直可以種哈密瓜了!”

尚哲走過來,彎身拈去莫麗發間的楊花。

“你頭上也有,蹲下,”莫麗笑道。

尚哲聽話地半蹲,低下頭,任莫麗撫弄。

“哎喲,人家頭上也有啦,都沒有人給人家弄,”程一捏着嗓子擠眉弄眼道。

“來,愛妃,朕來給你弄!”明悅拿着幾個雪糕興沖沖走過來。

“大爺的,我的女人你也敢調戲!”卓文在後面踹了他一腳。

那天下午太陽出奇地惡毒。教官大發慈悲,帶我們到溝渠那邊的實驗樓後面避暑。我們剛安營紮寨,卓文他們連隊也過來了。他們崔教官老遠沖我們張教官喊,“如此良辰美景,我們來拉歌吧!”

張教官回頭沖我們一笑,“聽見沒,□□裸的挑釁!你們說,我們應戰嗎?!”

男生們士氣大振,齊聲喊:“應戰!”

“好!這才是我的兵!你們可別給我丢人!”

游戲規則:雙方教官石頭剪刀布,勝者指定一個成語,兩個連對依次接龍。連隊內部可以搶答,最終在哪個隊卡殼,則該對接受懲罰,演唱對方指定曲目。

第一輪猜拳崔教官贏了,指定成語,“烈日炎炎”,由我們連隊先接。

“嚴陣以待。”

“待人接物。”

“物以類聚。”

“聚少離多。”

“多多益善。”

“善莫大焉。”

……

三輪下來發現,清晨簡直是一部行走的成語詞典,我們三局連勝。崔連不服,将游戲規則改為歌詞接龍。結果對方連對驚現一位“中華小曲庫”,三局連勝。張連不服,又将游戲規則改為詩詞接龍……

最後發現,無論将規則改為什麽,都會殺出一匹黑馬,在此規則下一路飛馳,銳不可擋,如入無人之境。

許多年後,我已記不清當時的我們唱了哪些難聽的歌,只記得那一片絢爛的迷彩,和随風飄舞無處安放的楊花。無論這一刻我們各自注視着誰,但至少,我們在一起……

某天下起了雨,軍訓暫停,午後臨時通知我們去多媒體教室聽軍事報告。

還窩在床上看娛樂新聞的我,趕緊爬起來去洗了把臉。程一一只手對着鏡子畫眉,一只手給卓文打電話。

“我不管你用什麽坑蒙拐騙燒殺搶虐的手段,必須給我們弄到四個靠後的位置,前五排不要,桌子太破的凳子太晃的不要。”

“啓禀老佛爺,學校經費有限,許多桌椅年久失修,尤其後幾排……”

“這不是哀家要考慮的問題。作為臣子你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服從命令。”

于是,當我們走進報告廳目光定位到卓文所在的位置時,就看到了這樣滑稽的一幕:中間這一組倒數第三排一左一右把守着兩員猛将——卓文和明悅,那一排桌子上均勻、整齊地擺上了水筆,A4紙,和好麗友。

“靠,你們這是在歡迎省教育廳領導莅臨指導教學考察工作麽?!”程一咂舌。

“不這樣你覺得這幾個位子還能剩下嗎?”卓文得意道。

我隐隐感覺到那些還在東張西望獵尋空位的同仁投來的仇恨目光,懷着一種無比愧疚無比感恩的心情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座位。剛坐下,明悅便降落到我旁邊,同時又扔給我兩枚好麗友。故作神秘地将食指放在雙唇間,“噓,我從卓文手裏搶的。以防萬一,你快吃進肚子。”

下一秒,一只惡毒地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走了一枚,我聽見包裝“嘩啦”碎裂的聲音,擡頭,程一拿着已缺了一塊的好麗友在明悅眼前一晃,一邊咽一邊挑釁,“以防萬一,我先咬一口。”

“汪程一,你丫餓死鬼投胎呀!”他倆又開始了口水戰。

那是我們幾個人第一次齊聚同一個教室聽課,也是最後一次。

我們都坐下之後,還空出一個座位。這時走過來一位戴細框眼鏡的男生。

“我可以坐這裏嗎?”

清晨擡頭,剛好與他四目相對,确定他在跟自己說話,淡淡道,“可以。”

清晨會注意到他,是因為那本《消失的地平線》。那是清晨最喜歡的一本書。不過對外文著作,她很少看譯本。“即使譯者的水平再高,語言再流暢,當一種語言被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時,那種韻味已經失去了。就像外國學者怎樣也無法用英文譜寫《念奴嬌》一樣,我們也同樣無法用中文去重塑《十四行詩》。因為譯者更注重的,不是情感的流露,而是意思的表達。然而文學不同于科學,不是所有的文字都有含義的。”

很久以後,當我在那座偏遠的山村閱讀這本書時,終于明白清晨為什麽喜歡書中的主人公。因為她就是女版的康威。淡漠,勤學,又充滿不帶個人色彩的、對芸芸衆生本身的憐憫。

而男生也注意到了清晨桌面上的lost horizon。

“可以借我看一下嗎?”男生指着那本書微笑着問。

“可以。”不知為何,清晨對這個男生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甚至有意無意開始打量這個男生。單眼皮,高鼻梁,手臂上的血管很有立體感,清晨知道,那是經常運動的人特有的。外觀很符合清晨的審美,沉靜而不失剛毅。談不上喜歡,但至少不讨厭。第一次見面,對千年冰山清晨來說,這已經是無上的評價了。能将細框眼鏡戴得如此得體的男生,他是第二個。第一個,是她那當外科醫生的舅舅。唯一的缺陷,是皮膚略白。清晨不喜歡膚白的男生,所以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跟明悅保持距離。她承認,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偏見。後來相互有所了解,清晨給過明悅很高的評價,“他的情商絕對高于尚哲和卓文。一個是非分明愛憎分明又擅于用幽默掩蓋黑暗驅散傷感化解難堪的人,品質不會差到哪裏去。”

報告會下半場播放紀錄片。拉上窗簾滅了燈,書是看不了了。清晨和那個男生聊起了那本書。文青的世界我不懂。明悅将一只耳機塞進我的耳朵,我趴在桌子上睡覺。

可能得道之人都省略互報家門這種俗禮吧,所以雖然直到下課鈴響這兩個人依然俞伯牙鐘子期般行雲流水地笑談着,卻自始至終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許多年後清晨再次提起時,我有種前世今生的恍惚。

“清晨你丫前朝穿越來的麽?要不是隔得遠我一定把那四眼仔的族譜都問個清楚,”程一氣結。

“要不我也廣發英雄帖聞聲驗親?”清晨難得狡黠一笑。

程一吐舌,“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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