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重逢(三)

又一年七月,程一和卓文分手了。

“我只是覺得我可能已經不愛他了。我們各自都很忙碌。回到那個簡陋的出租屋,只想靜靜地休息。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偶爾我會因為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故意跟他吵架,他總是用一種看似包容實則厭煩的态度敷衍我……”

“我很少打掃那個屋子,因為從未覺得自己是它的主人。我從不添置大件物品,因為知道有一天終将離開。”

“我突然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不需要太寬敞,也不要太逼仄,來一兩個朋友折騰得開就好;位置不需要太便利,也不要太偏僻,附近有地鐵和超市就好。可是在犄角旮旯裏的六十平都售價幾百萬的上海,對兩個普通家庭的外地務工者來說,這根本就是一個夢。”

“我知道所有的愛情最終都會走向滅亡,卻從未想過我和卓文之間也會這樣結局。就像一支綻開的花朵,我寧願它在盛放時消失,也不願看着她一點點凋萎……”

“我和卓文一起走過了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我總是懷念以前,我們冒着毒辣的驕陽去吃麻辣燙,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裏啃冰淇淩。如果可以選擇,我願用二十年壽命換回那四年青春……”

“既然一切已回不到原點,我寧願我和卓文之間只剩下回憶,也不要現實的物質因子将原本的美好一點點消磨殆盡……”

一個月後,我收到莫麗的信息,她在北京。

八月的烈日炙烤着這座石頭堆砌的城市。

莫麗發給我地址。當我在那家高檔酒店裙樓一層的茶餐廳看到莫麗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側頭看着窗外,頭發松散地綁着,幾分淩亂,面前的咖啡已沒有一絲熱氣。

我挪出凳子,在她對面坐下。她被凳腳與地板的摩擦喚醒,轉頭看我。那眼神是渙散的,過了好幾秒才聚焦。

“恍如隔世”,這個所有暖傷系小說裏都會出現的名詞,概括了四年後我與莫麗重逢的全部心境。

“你來啦。”她微笑,沒有任何妝容,面色很白,沒有血色、沒有光澤的白,像石灰粉刷的牆壁。

“麻煩這裏來一份檸檬柚子茶!”她招呼服務生,然後雙手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

“涼了吧,要不要續一杯。”

“沒事,反正最後都會變成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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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句很平常的話,此時聽起來卻格外酸澀。然後陷入沉默。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兩個十分要好久別重逢的故人,明明有很多話要問,很多話要說,卻誰也不敢開口,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問、哪一句無心的話,會是對方無以言說的傷。

室內的低溫讓我的燥熱得以緩解。服務生将柚子茶放到我面前,“請慢用。”

“你工作還好嗎?”許久,莫麗擡頭,她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透過我看着某個遙遠的方向。

“還好。教一群小朋友讀書識字,他們很可愛。”

“挺好。時間過得真快。”她的眼神再次變得飄忽。

她突然想起什麽,“對了,你還沒吃飯吧,我帶你去吃飯。”說着她站起身,然後看見我背後的運動包,幾分歉意道,“那個,我們先回去房間把行李放下。”

曾經的莫麗不是這樣的,她會注意每一個細節,照顧每一個人的感受。

曾經的莫麗,會想到夏日的炎熱,和坐火車的疲倦,會帶上冰水去接站,抵達住處,會第一時間叫我去洗漱,然後帶我去吃飯。

可是今天,她太反常了。我隐隐覺得,她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她看着我,跟我說話,卻完完全全想着自己的心事。

下午我們去看電影,《捉妖記》。然而不論感人淚下的場景,或是令人捧腹的場景,就連古靈精怪的胡巴的出場,莫麗都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眼睛卻始終沒離開屏幕,往嘴裏塞的爆米花幾乎一半漏了出來。

我莫名地升騰起擔心。

晚上,我們兩個人,去了KTV。我原本想要攔着,轉念一想,也許她吼兩聲發洩了也就沒事了。

以前我們每一次去KTV,莫麗總是搖着歡呼棒給我們鼓掌,自己很少點歌,只合唱時在程一的威逼利誘下哼兩句。

那一晚,莫麗幾乎将她二十幾年會的歌全部唱了一遍。右手拿着麥,左手舉着雞尾酒,歇斯底裏地嘶吼。

我靜靜地看着她,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莫麗吧。不被現實脅迫,不被情感牽制,日照充足,正常生長的莫麗。

回到酒店已淩晨一點。

我從浴室出來,看見莫麗側坐在窗臺上,端着紅酒,望着窗外。晚風拂過,漾起她的發絲,沁出幾分涼意。

我用幹毛巾繼續揉搓着頭發,莫麗回頭,“雨木,我媽死了。”

她說得很平靜,而我捉毛巾的手卻猛地一顫。

我驚恐地看着她,她輕笑,“沒什麽,反正這世上也沒什麽值得她留戀的。”莫麗說着,将手裏的紅酒一仰而盡。

莫麗開始講述她的故事,這場景讓我想起那天的清晨。

莫麗的父親在她十歲那年被埋在了礦井裏。為了讓她有條件繼續念書,十四歲那年,她母親改嫁,男方有一個比莫麗小五歲的兒子。

她的繼父一開始是一副和眉善目的模樣,時間久了,陰冷狹隘的嘴臉原形畢露。他只在乎他的兒子,對莫麗這個外人吝啬而刻薄。

每當她母親在那個男人面前低聲下氣地為莫麗讨要學費時,莫麗心頭仿佛被千萬只螞蟻啃噬。她發誓,将來絕不過沒有錢的日子。

“雨木,你知道我為什麽擅長跑步嗎?寒暑假我在市裏的飯店做短工,每天中午我幾乎跑遍半個市中心的商場、超市甚至菜市場,去給各種身份的人送餐。有時候我找不到訂餐的人,就盲目的亂轉,像迷途的羔羊……”

“你知道我上大學的錢是哪兒來的嗎?我有一張人人都羨慕的臉,這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劫難?”

“他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拿錄取通知那天,他那看到獵物一般的眼神,我至今都記得……”

“他早就設計了這張網吧,從我成為他的學生那天起。就等着某天我飛蛾撲火般撞上去……”

“我不恨他,我還要感謝他呢。要不是他,我怎麽能來這麽好的地方上學,又怎麽能遇見你?雨木,我今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你……”

莫麗的眼神開始渙散,像是沒有聚焦,微仰着頭,呆滞地望着某個方向。

“我天真地以為離開了那個地方,這件事就永遠的過去了。我一直不回家當然不知道,這幾年我母親遭受的流言與屈辱。‘有其母必有其女’,雨木你知道嗎,語言是可以殺死人的…”

“今天是我母親入土的日子,我卻連去送她的勇氣都沒有……”

“當年我跟沈文輝就住在這家酒店。如果我告訴你,我跟他只是住在同一間套房,什麽也沒有發生,你會相信嗎?呵呵,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又怎麽奢望別人相信呢。交易就是交易,永遠不可告人,永遠見不得光……”

沒有不透風的牆,莫麗和沈文輝的旅行,陳玉蓮是有所耳聞的,但她沒有任何證據。直到那一年她翻到了沈文輝文件包夾層的照片。

原本那張照片是放在沈文輝辦公桌上那張全家福下面的。那天他不小心摔碎了相框,才取了出來。

那張照片裏,沈文輝攬着莫麗的肩,背景是蜿蜒的長城。這是那次旅行唯一的一張照片。

陳玉蓮本想就這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畢竟風雨同舟十幾年,生活還要繼續,兵戎相見對她又有什麽好處呢?只是她沒想到沈文輝會提出離婚。她恨,“不忠的人是你,你有什麽資格提出離婚?!”

一個情緒失控的女人是可怕的。短短數日,沈文輝和莫麗的事情以各種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後的版本在全城散播開來。

你原本只是被單車碰了一下,被十個人傳話了之後,可能就變成你被卡車撞死了。

陳玉蓮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也是一個愚蠢的女人,她利用沈文輝僅存的一點良知和無縫不叮的市井輿論将沈文輝困死在這段窮途末路的婚姻裏,同時也囚禁了她自己。

而在這場來勢洶湧摧枯拉朽的唾沫攻勢裏,被千夫所指萬箭穿心的,除了沈文輝,還有一個人——莫麗的母親。

莫母雖然是在李繼和他妻子離婚後才出現的,卻依然被議論是第三者插足。如今莫麗的事情被無限放大,莫母再次被推向風口浪尖。

其實這世上有許多人從生下來到死都是什麽也看不見的,只是聽力好些,又富于想象,再加上無所事事,所以終其一生都在消磨自己的時間,捏造別人的故事。

這麽多年的姐妹,我只猜測莫麗沒有一個和睦的家庭,卻不知她背負着如此沉重的身世。

那天我和莫麗躺在一張床上。我盡可能将她攬在懷裏溫暖,輕聲說着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誕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

縱使活着的人選擇堅強,死去的人要怎麽醒來……

她可能是哭累了,漸漸睡了過去,淺淺地呼吸。

我雖惦記着莫麗,但坐火車的疲憊和半日奔波的倦意一齊湧來,很快便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的是,她還訂了另一個房間……

半夜恍恍惚惚感覺有人起來,又像是做夢。

這房間的隔音太好,好到我連救護車急促而尖銳的鳴叫都沒有聽見。

我是被拂曉時分的門鈴叫醒的,才發現莫麗不在。

“你好,我是酒店的經理,請問您認識莫麗小姐嗎?”

我使勁揉揉眼睛,木讷地點頭。

“好的,是這樣,她昨夜跳樓了,我們的工作人員五點左右發現了她,現已将她送去搶救……”

之後他再說什麽我已聽不見,只有巨大的轟鳴聲幾乎震裂我的耳膜……

她始終是善良的。哪怕在死之前,都考慮着不能給我留下陰影,去到了另一個房間。

我張嘴在自己的手臂上狠命咬了一口,清醒地趕到了醫院,卻只看見一襲雪白而刺眼的布,掩蓋了和生命有關的所有,心跳,呼吸,脈搏……

我沿着門邊滑落在地上,不知道要怎麽哭泣。

莫麗跳樓的消息當天登上了報紙頭版頭條,并出現在各大新聞網站上。莫麗被及時送去了醫院,記者及好事的網友并沒有拍到她本人,只留下一灘血跡。我久久地盯着那張照片,突然,心猛地一顫。我将光标移動到那個點,放大,再放大,終于看清了那模糊的、血液凝結成的字跡,“SZ”!

眼淚翻湧而出……

我永遠地輸給了莫麗。

因為她死了,再也不會回來,這種死亡形式的存在甚至讓她的形象得以升華,完好無損地封存在尚哲的記憶;而我,還活着……

自私也好,惡毒也好,我會将這個秘密帶進墳墓,永遠不會告訴尚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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