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回
站前廣場的夕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前方石雕前逆光站着一個身影,好熟悉。
他大步向我們走來,仿佛已在此等候了幾個世紀。
是明悅。
我的大腦有一瞬間的凝滞,像被摁了暫停鍵的機器。
下一秒,他已在眼前。我的視野大霧彌漫。
那一刻,我有一個沖動,給他一個擁抱。卻動彈不得。
我癡呆地看着他,明悅微笑,張開雙臂……
我聞到他身上似曾相識的香水味道,努力回憶那個在旱冰場撞翻我的少年。
他說,“好久不見。”然後放開。
如此禮節性的擁抱,簡單而幹脆,才不會被誤解。
男生間久別重逢的問候卻要暴力許多,我幾乎聽見掌骨碎裂的聲音。
他黑了,線條分明了,似乎也長高了,瞳孔裏那三分邪惡的笑意隐匿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由內向外散發的在時間和經歷的雙重脅迫下沉澱的氣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少年的成長,比少女遲了一屆奧運會的長度。
當他們完成蛻變,卻讓人措手不及。
明悅已預訂了酒店。
“今天休息,一切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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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所有人都在馬不停蹄地趕路,馬不停蹄地運轉,即使停下來,亦不能成眠。像離了自己的小窩,就睡不安穩的小孩。
而那一晚,我們一夜無夢,仿佛得到了母親的愛撫,酣然入睡。
我們,終于,回來了……
這城市還是那樣安逸,沒有那麽多縱橫交錯的巨型十字路口,沒有那麽多羅馬鬥角場一樣巨大的環形天橋,沒有那麽多将人們困于天井與藍天隔絕的寫字樓;車行的慢了,人走的慢了,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樣子。
只是,江畔正在熱火朝天地蓋樓,在白雲綠水間,防護網不和諧地懸挂着。
我們将莫麗的骨灰撒進了松花江。這裏的夏天依然清涼,野草依然頹敗地瘋長,江風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流淚。
許多我們曾經常去的店鋪變了招牌。慶幸的是七月坊依然還在,只是換了主人。
重新回到這所學校,有一種從今生穿越回前世的荒蕪之感。
我們走過曾一起放孔明燈的音樂廣場,走過曾一起穿越人群的教學樓,走過曾一起仰望星空的綠茵場……
學校食堂內部重新布局了,還添置了吧臺和高腳凳,在一角隔出一個小酒吧;體育館翻新了,粉刷得富麗堂皇……
我們品評着這些翻天覆地又無足輕重的變化,談笑風生,每一個人都很開心;每一個人又都刻意卻不着痕跡地避免了提起以前。這默契,讓人心碎。
那不只是對莫麗之死的小心翼翼,更是對一大段萬劫不複的時光的心悸……
去後山的路被野草重新掩埋。青山依舊,天空依舊,炊煙依舊,只有看風景的人,早已不是當年模樣。
清晨和那棵楓樹擁抱。程一對對面的梯田呼喊,“我們回來了!我們回來了!我們回來了……”
然後,她哭了。
下山的時候,我不敢去尋找那塊石頭。直到明悅叫我,“雨木,那些字還在。”
那個冬天我無論如何也扒不出來的字跡,冰雪消融後,出現了……
我用食指一寸寸撫過刻痕,液體模糊了雙眼。
“SZ,ML,ZW,WCY,LL,YQC,MY,TYM,我們永遠在一起。”
那晚我們在昔日經常光顧的露天排檔喝啤酒,煙霧缭繞,孜然的味道彌漫了整個空間,喧嚣的碰杯聲,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期間我們并沒有說太多話。各懷心事。
晚些時候,我避開他們一個人去了彼岸時光。
“即使不是尚哲,也會是其他人。她遲早會遇見一個尚哲,再遇見一個艾野……”
這幾年,清晨的話像空谷回聲一樣在我耳邊旋轉。在這句活的洗禮下,我并不厭惡艾野,亦不覺得彼岸時光要對這段不美好的劇情承擔任何責任。我看着那片靜谧的燈光,回想着莫麗撞翻大麥茶的場景。
“要進去坐坐嗎?”有人輕敲我的肩膀,我回頭,是明悅。
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重複,“要進去坐坐嗎?”
我搖搖頭,繼續仰望那片燈光。
我們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站着。過了許久,明悅開口,“我們回去吧,一會兒他們該找我們了。”
我點頭。
一路依然無話,這城市沒有絢爛的霓虹,街燈明亮到足以讓人看清前行的路。
不知不覺到了酒店門口。
“雨木,我明天回美國,”明悅站定,目光聚焦地看着我。
我和他對視了一秒,然後驀地低下頭。他的影子被路燈拉的很長,很長。“我去送你。”
你明明知道我只會這樣漠然地回答。即使心裏有一千個念頭在挽留,我的回答也只有這一個。
我們已經錯過了。
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或者幾個特別害怕失去的朋友。你害怕你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以前。可是,在時光的巨輪無聲而決絕的推動和碾壓下,以前是注定回不去的。
唯有心底那份牽念,任山崩地裂,風雨飄搖,卻巋然不動,留存了下來,即使一生不再聯系……
明悅于我而言,就是那樣一個朋友。
第二天,龍嘉機場。
明悅認真地看着我,“雨木,雖然我并不贊成你跟他在一起,依然祝福你們。如果哪天你想逃跑,随時來找我……”
尚哲的手落在我的肩上,微笑直視着明悅,“你不會有機會的。”
明悅挑眉,轉身過安檢,手臂高高舉起揮舞了兩下,算作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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