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仙凡
後山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謝道站在雲海裏,低頭望見荊淼坐在石碑前,青年個子跑得快,骨肉勻稱,長得十分标志,只是袍子厚重,随着風貼合在身上,顯出一點清瘦來。
這許多年來,謝道已經這麽瞧過荊淼許多次了,只是他這老成的徒兒道心歸一,堅定不移,從未停下來轉過頭看看背後。其實這也沒有什麽不好,謝道不由輕輕嘆了嘆。
荊淼什麽都很好,只是這凡塵對任何人都總是不大好的。
謝道又熄了與荊淼談談的念頭,他看了又看,正準備離開,偏巧這一次……
偏巧這一次,荊淼回了頭。
“師尊。”荊淼扶着地站起身來,立在崖邊遙遙望他,謝道的身形微微一飄蕩,便又落了下來,踏上了後山。
老蒼柏在風中飒飒作響,一縷鬓發撩過謝道的面容,他微微低下頭去,伸出漂亮的手指來挽了一下,沉吟道:“小淼,你還在怪我嗎?”他輕輕的在風中又說了一句話,“你又準備面壁至幾時呢?”
“那師尊又打算何時才喚我呢。”荊淼擡起頭看着謝道,他們師徒倆說話,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便一點也不大像師徒了,大約就是在今日。許許多多年後,荊淼回想起來,只記得今日的他似乎尤為意氣一些,仿佛真真切切的,骨血裏都是個青年人了。
謝道便道:“我在等你回頭。”
“……”荊淼瞧着他一言不發,似乎在猜測這個回頭是否帶着別的意思。
謝道沒有解釋,荊淼便微微垂下了頭。
這天底下的人,無論是父子兄弟還是夫妻情人,亦或者是師徒玩伴之間鬧了矛盾,必然是要有一個人先退讓的。
“我心裏,已是不怪師尊了。”荊淼默然道,“這件事本也沒有什麽是非對錯的,便是那罪魁禍首秦勝,他要大張旗鼓的來道謝,那也是他的事。于情于理,至多說他讓春浮為難,卻不能說他錯了。”
已是不怪,那就是怪過。
謝道也不知自己為何糾結于此,只是下意識的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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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呆在這裏多久?”謝道問道,随後他斟酌了一會兒,臉上出現點掙紮的痕跡了,半晌才悶悶道,“我那日,只是在說氣話,不希望你再糾纏下去,并非真心想要罰你。”
“師尊心意,我都明白。”荊淼巍然不動。
明白?
謝道瞧他模樣,卻并不像是明白的樣子,因為他看起來并不想站起來與自己回去。
“後山清淨,平日也沒有人來往,與紫雲峰并沒有什麽差別。”荊淼輕聲道,“徒弟正好修行辟谷之術,多加反思。”
與紫雲峰沒有任何差別。
多加反思?
謝道只覺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他知道自己這個徒弟向來是極有主張的,臉色便仍是沒什麽大變,只問道:“你心中還是怪為師的,是嗎?”
其實這個問題,荊淼自己也并不是想的非常清楚,他知道此事與謝道無關,也沒有什麽好責怪謝道的,然而他心中始終是失望的。也許是因為謝道對于此事的無動于衷,又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無能,他擡頭去看,謝道依舊不悲不喜,這世間也無一人能牽動他心神。
修道修道,最後七情滅絕,六欲荒蕪。
荊淼便低下頭去,不再看他,只是淡淡道:“徒兒不敢。”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說什麽不敢,也許是不敢賭自己在謝道心中的地位,又或是不敢繼續放任自己那麽依賴謝道。
師徒二字,聽着情深,由來緣淺,還是不要抱有太多期望的好。
若非要說得話,荊淼約莫是有些兔死狐悲的,這事本也與他無關,豈料這件事上段春浮想得開,他卻想不開。人世沉浮,有些人參得透,有些人參不透,約莫就是如此了。
他只是在怪自己。
怪自己還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怪自己緣何如此懈怠。
“不敢?”謝道淡淡看了他幾眼,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道,“罷了,随你吧。”
他拂袖離去了,身形沒入雲海,不過一會兒就沒了影蹤,荊淼只覺得眼眶濕熱,心中卻沒甚麽後悔。他給自己的行為想了幾個詞形容,不外乎“恃寵生嬌”之餘,卻倏然又多了幾絲明悟。
早些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價值,對自己總是好一些的。
就如此事一般,謝道沒有做錯什麽,而是荊淼做錯了,他給予這位師尊的期望太高,注定是會失望的,而現如今,也只不過是收回這種期望而已。
其實要說想得清楚,荊淼也絕不糊塗,這件事牽扯上宗門與邪派中人,段春浮受于救命之恩,本也沒有任何人有過錯。如今想來,他只是心寒于謝道的态度,那種冷漠決斷,毫無任何回轉餘地的态度。
荊淼看了看自己的手,薄薄的繭子生在指尖與掌心中,粗糙寬大,稱不上完美,與謝道那雙仿佛被玉石雕琢成的手有天壤之別。他終究是仙,與自己這樣的凡人是不一樣的,而以凡人的想法與感情去揣測與期待謝道,自然也是不合時宜的。
仔細想了想,荊淼又是黯然無言,微微嘆了一口長氣。
其實他心裏也都明白,他這次這般生氣,實在是将謝道想得太美好,想成自己所希望的那個人,然而謝道不是。謝道是他的師尊,是他的引路人,擁有自己的性格與人生,也有自己的選擇,絕不會因為荊淼希望做什麽而去改變什麽。
仔細想了想,荊淼又覺得自己與謝道置氣這一行為實在是太幼稚可笑了,便不由搖頭笑了出來。
荊淼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土,足尖輕點躍上了高松蒼柏,輕巧翻過身。他穩穩坐落下身來,仰頭望着一輪皓月當空,擡起左手枕着頭,今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段春浮還在的話,他們就可以一起喝酒。
喝得半醉半醒,喝得不醉不醒。
如同以往那般無憂無慮。
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寫文的小想法:
當時在寫荊淼的時候,就覺得他這個橋段可能有點矯情,但是思考了一下,覺得是挺合情合理的。每個人都有自以為是的時候,謝道不做不代表他不好,但是沒達到荊淼的期望,就會讓荊淼很失落。荊淼也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是不對的,他就是一下子控制不住,因為謝道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幾乎把謝道想的十全十美,但有些事,總是不能做,也做不到。
但沒有人錯,而荊淼面壁不肯離開,其實也是一種對自己這種想法的自我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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