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特權

其實以荊淼的修為來說,追捕君侯根本輪不到他頭上,他來只不過是因為認識段春浮,多少在望川界能為衆人尋個落腳處。而荊淼真正目的也是尋找謝道,本還以為要耗時良久,沒想到第一日便找尋到了。

心頭大事剛一了卻,荊淼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君侯這人來,只是心疼得要命,他原先未必沒有一點兒感覺,只是不敢想,不願意想,但如今既然鐵板釘釘的是了,自然也不會逃避。

謝道雖然活得自在,對自己卻不算太過精細,手上便結了些血痂,還有斑駁的灰土,腰上的劍柄被磨得光滑,看起來有些泛舊。荊淼從袖子裏找出手帕來,握着謝道的手慢慢擦了擦,将那些塵土擦盡了,只剩一些快要脫下的血痂沒動。

“這個,可以給我嗎?”謝道看着淺藍的手帕,忽然問道,“我想要。”

荊淼點了點頭道:“可以。”他幫謝道擦完了手,就将手帕放在了對方的掌心裏。

謝道就慢慢的收緊了五指,略帶好奇的看着巾帕,忽然小心翼翼的探過頭,手輕輕擡起湊到了鼻尖嗅了嗅,他那模樣看起來有些奇怪,但神情卻非常自然,甚至隐隐有一種,近乎純真的稚童那樣的無知與好奇。

“有點香。”謝道嗅了嗅,微微皺起眉頭說,“還有一點苦。”

然後謝道就看見了荊淼的眼神,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眼神,就好像心碎欲裂卻又溫柔款款的柔腸百轉。他就那麽看着謝道,然後輕輕的,喑啞的開了嗓子:“我平日裏有熏香,手帕大概也沾上了,你要是不喜歡,我等會去重新給你找一條一模一樣的。”

他的嗓音裏有一種幾乎溺死人的溫柔與平和,神态卻從容又優雅。

謝道想他一定是個很習慣忍耐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很冷靜的,就算是多麽的歡喜,多麽的傷悲,也不會太過表現在臉上,只有眼睛,人只有眼睛不會欺騙自己。

于是謝道就湊了上去,他凝視着荊淼的雙眼,忽然輕聲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是啊。”荊淼點了點頭,半步未退,雙手捧着謝道的臉,仔仔細細的看着他滿面的血紋,“我喜歡你。”

若在平日裏,荊淼對謝道絕是說不出這句話來的,就好像那日與甘梧說的一般,只當自己是年少情炙,與謝道相依為命的久了,錯将恩情當做喜歡。然而他上輩子加上現在,也少說五十來歲的人了,騙得自己十八歲情熱,也騙不了自己二十五歲依舊對謝道有所念想。

真心喜歡跟一時發熱,他心裏分得一清二楚的很,只不過謝道向來高高在上的,荊淼知道謝道待他好,卻不敢期盼什麽。如今謝道失憶了,他雖覺自己這樣有些卑劣,卻仍是忍不住要告訴謝道自己的心意。

大概陷入情網的人多多少少的都是有些貪心的,喜歡上了就想着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意,對方知道了又盼着有回應,盼着兩情相悅,兩情相悅則盼着長相厮守……

人就是這樣,貪欲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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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淼不敢說自己不貪心,可他卻也膽小,只有在此刻,他才敢說出真心話來了。

謝道才不知道眼前這個人一瞬間想了多少事,他只是聞到了荊淼身上那種淡淡的若有似無的苦香,就像手帕上的一樣,就好像是這個人一樣,泛着苦,卻又有一點淡淡的清氣。謝道有些想知道,這個人是不是嘗起來,也是這麽的又香又苦。

于是謝道貿貿然的,像是個莽漢一般的撞上了荊淼的鼻尖,然後小心翼翼的去吻他的唇。謝道從來沒有這麽親密的接觸過一個人,因而也表現的很有一些懵懂與無知,他被迷惑般的去吻荊淼,垂着眸,只覺得嘴唇柔潤,便不由得下意識舔了一下。

荊淼由着他,只覺得唇上微微一麻,倒是不疼,倒也沒有覺得多麽羞赧與不好意思,顧自便慢慢啓開唇,由着謝道長驅直入。

哪知謝道一擡眸,正對上荊淼的雙目,竟猛然蹬蹬退後了大半步,磕磕絆絆的說道:“我也喜歡你。”

荊淼本來想笑,但總覺得笑了似乎不大好,便只是柔聲道:“你五年前想與我說的話,就是這一句嗎?”他剛說完,卻見着謝道一臉茫然,便又想起眼前這個人已經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心中一酸,搖搖頭道,“罷了,我剛剛什麽都沒有說,你也只當沒有聽見吧。”

“雖然不是五年前。”謝道像是忽然緊張了起來,他抓着荊淼的手,認認真真的說道,“但是我剛剛見到你,就想說這句話了。”

荊淼剛要說些什麽,蒼烏人未至聲卻先到了:“荊師侄!那臭小子說的是真的嗎!”他人立刻也随着聲音如一陣風一般刮了過來,他多大的一個漢子,見着兩鬓灰白的男人站在庭中,滿面血紋,又與荊淼親密非常,忍不住便紅了眼圈。

“是……是他嗎?”蒼烏顫聲道,他一步步走下路來,身體微微抖了抖,伸出手就要去抓謝道的胳膊。謝道卻一改對荊淼時的态度,又警惕又冷漠的往後一退,左手還握着荊淼,右手已經扶上刃柄,劍芒雖然黯淡,但煞氣卻撲面而來。

血紅的光覆在薄薄的劍刃上,荊淼沒有細看,蒼烏卻一眼看準了,正是靈琊,不由心下一恸,啞聲道:“你怎麽,怎麽成了這樣?”

“我怎樣?”謝道扶着刃柄,警惕的像是一匹狼,他冷冷的瞧着蒼烏,露出了野狼應有的獠牙與冷酷,“跟你有什麽關系。”他臉上面對着荊淼的那一絲甜蜜與傻氣都已經完全的消失了,只是不動聲色的,鋒利的像是他的劍,那雙眸子裏的寒意與殺氣多得吓人。

荊淼微微皺起了眉頭,他看着謝道的神态,隐隐有些不安,卻仍是将他護在身後,好聲好氣的與蒼烏解釋:“師叔,師尊他已經想不起許多事了,你莫急,總會好的。”

蒼烏越過荊淼看謝道的神情,心裏涼了半截,嘴巴裏活像被小時候不懂事的段春浮在午睡時塞了一大口苦瓜,醒來苦得幾乎想流淚的滋味。那種苦在舌頭津久了,苦得就幾乎有些發麻了,又濃又澀,直直的惡心到嗓子眼裏頭去。

但是他又不想戳破這個懂事沉穩,唯獨在謝道一事上放不下的師侄子,就唉聲嘆氣了一會,幹脆往木欄上一坐:“也不知道大師兄他有沒有辦法。”

荊淼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只是低聲道:“師尊這樣,怕是要叫宗裏為難呢。”

“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蒼烏嘿了一聲道,“傻小子那時候是因為秦勝那混賬東西明目張膽的上了咱們宗道謝,搞得人盡皆知,把師兄他帶回去,誰又知道了。”

荊淼一聽倒也是,見有了希望,不由喜笑顏開起來。蒼烏卻悶悶不樂的呆坐了一會,忽然道:“師兄他真的誰都不認得了嗎?”

“連我也不認得了。”荊淼微微一嘆,“他似是還記得一點點,待我還是十分溫柔和善的,可卻也不記得我是他的徒弟了。不過這倒也沒有什麽,咱們現在找到他,豈不就是最好了,至于記憶,總會一點點起來,他……他還會是師尊的。”

這個年輕的紫雲峰峰主面孔在天光裏顯出一種莫名的可信與堅毅來,雙眸好似點漆一般,亮亮的,幾乎叫人瞬間就信服了。蒼烏心下動容,不自覺便應了一聲,然後苦中作樂道:“好罷,反正也不止是我一個人被忘掉,大家夥都是這樣,要是叫你師祖知道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氣跳腳了。”

謝道倒是沒有什麽所謂,他第一次叫人護在身後,不覺有些稀奇,但是他看着蒼烏的眼神,卻一絲一毫的和緩都沒有,依舊滿目冰冷,滿含殺意。他心裏雖然覺得荊淼是截然不同的,但那也只有荊淼,不包括荊淼所認識的任何人與不相幹的其他人。

特權只有在稀少時才被稱為特權,若多了,就一點兒也都不稀罕了。

所以謝道吝啬無比的,将自己僅存的唯一一點柔軟,全放在了荊淼身上。

蒼烏到底已經活得有些年頭了,自然是不會為這種事而過多的悲傷痛苦,他心中在這會兒,反而已經開始為滿懷期待的荊淼隐隐約約的擔憂了起來。但再怎樣的鐵石心腸,一起長大的師兄如今成了這般模樣,甚至對自己滿懷殺意,蒼烏也确實不願意再多留下受罪,便嘆了口氣,與荊淼道別後離開了。

荊淼看着蒼烏離開,這轉過身,他瞧了瞧謝道的手,神色忽然冷漠了下來。

他的臉本來是很清俊端正的,适合那種淡淡的,毫無波瀾的笑意;但是他冷下臉的時候,卻有一種霰雪般的寒意,像是一把森冷無比的劍出鞘時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碰,卻又怕受傷。

謝道不怕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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