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舊恩
掌門離世的前一日,所有的長老與峰主都去探望。
像他們這樣的修仙人,什麽時候死,自己心知肚明的很,他當着衆人的面,将掌門之位傳給了風靜聆。風靜聆無悲無喜,只是站着,其實這些年月來,一直是風靜聆處理事務,衆人心裏多少也有個底,并不奇怪,因此他雖既不是峰主也不是長老,卻能夠站在此處而無人疑問。
夜漸深了,掌門揮散了衆人,荊淼與風靜聆留在最後走,掌門盤坐着榻上,精神倒還飽滿,他微微笑着問了荊淼一句話:“外頭下雪了嗎?”
“下了,還很大。”荊淼之前就是從外面進來,回道,“一時半會怕是停不了。”
“是嗎?”掌門笑着點了點頭,慢慢将眼神閉上了,“好……好一場雪。你們都去吧。”
荊淼與風靜聆對視了一眼,兩人一塊兒并肩出去了,走到門外,風靜聆忽然道:“徐華子圓滑,松武較真,他們二人雖脾性有時不大好,說話也不大中聽,可卻是一心一意為天鑒宗,只是好權了些,你當讓則讓,不當讓的也千萬不要讓。”
“是。”荊淼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
他們剛出門沒有兩步,忽然一停,具是閉上了雙眼——那屋內的生機已經斷絕了。
在一個風雪冬夜,天鑒宗第九代掌門阖然長逝。
修仙之人的後事其實與凡人也沒有什麽差異,如掌門這般身份地位,自然是風光大葬,這不是荊淼第一次接觸葬禮,但沉重的心情卻并無任何減弱,這位老者與他雖非十分親厚,但到底照拂有加,他又不是什麽鐵石心腸的人。
入冰冢時,擡棺的分別是蘇卿、蒼烏、白栾花、君無咎四人。衆弟子跟随其後。走下冰冢,愈下,則寒氣愈重,加之身份不夠,能跟随下去的,便只有幾位長老與峰主,還有新任的掌門。
冰冢第十三層是歷代掌門的棺冢之地,本應當是無人的,但衆人一下冰冢之內,卻有一名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原地。
衆人不由一驚,但看仔細那男子的面容,四位峰主卻不由得轉哀為喜,神情既是悲切,又是歡喜,一時滋味複雜,不能言語。
衆長老們亦是大驚,垂頭道:“老祖。”
荊淼才知這男子就是青靈老祖,蒼烏本已嚎啕大哭過一場,這時激動的不能自己,哽咽道:“師尊,你怎麽活過來了!”
這句憨話!
青靈老祖看他又哭又笑,也懶得理會,只是擡頭看了看掌門的棺椁,微微皺起眉頭來道:“他最後一刻,是誰陪着的?”
白栾花流着淚道:“沒有人陪着,師兄将我們都趕出來了。師尊,你既是好好的,怎麽這許多年都不回來。”
青靈老祖聽了這句話,把眉頭皺得更緊了,又問道:“那他最後與你們說的話是什麽?”
衆人便七嘴八舌的将掌門身前的叮囑說了個精光,可青靈老祖的眉頭卻越皺越緊,臉色也愈發差勁起來,只是冷冷道:“就只有這些嗎?”衆人見他不悅,都不大敢說話了,荊淼與風靜聆對視了一眼,都略有些猶豫。
“兩個孩子倒是陪了師兄最後一程。”君無咎淡淡道,“小淼,靜聆,師兄他臨終前,有說過什麽話沒有?什麽都成。”
荊淼便道:“倒是問過一句,問我外面下雪了沒有,我說有,師伯便說好一場雪。”
他這句話說出來,衆人都全然不知是什麽意思,可青靈老祖的神色卻慢慢舒緩開了,只是點了點頭,道:“接下來的就由我來吧,我這個師尊,總得送他最後一程。”
四人只好将棺椁放下,其實本也是要打開棺椁的,冰冢不比他處,早已有一副冰棺自生成了,每位掌門繼位時都會生出一副冰棺,好比風靜聆如今第十代,便也有一副冰棺在其中。
這裏總共十具冰棺,青靈老祖尚活着,他的冰棺是空的,風靜聆也有一副,同樣空着。青靈老祖将棺蓋推開,抱出掌門師伯的屍體,他生得年輕無比,掌門師伯卻是老态龍鐘,黑發人送白發人,本沒什麽奇怪,但想着老祖作為師尊,卻送大徒弟離世,又不由倍感揪心。
“你大師兄老了。”青靈老祖淡淡道,他這話一出,白栾花再也忍不住,撲到蒼烏懷中放聲大哭起來,青靈老祖将掌門師伯放在棺中,那冰棺便自行封閉起來,好似一個天生自然的冰匣子般,他又道,“我收他的那一日,他還是個少年,也下了雪,謝道那小子凍得跟個小蘿蔔頭一樣。”
荊淼這才明白,掌門師伯說的好一場雪是什麽意思,他的始與終,皆都埋葬在一捧雪裏了。
“對了。”青靈老祖好似這才發現,他低聲道,“謝道那小子呢?他沒有來嗎?”
荊淼低着頭,聽衆人給青靈老祖解釋,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腳尖,好似那裏能倏然開出一朵花來似得。
将師伯入葬之後,長老與峰主們擁着青靈老祖離開,只剩下荊淼與風靜聆兩個小輩,風靜聆有數不完的事務要做,荊淼也要回望星閣去。
荊淼回到望星閣,卻止不住全身發抖,柳鏡還當他冷得厲害,找了件鬥篷給他披了一下,又拿出望川界的卷軸來叫他翻閱。他坐在荊淼對面,手捧着臉,只道:“也不知道這個血紋是什麽來頭,原先看着不顯山不露水的,怎麽突然就将望川界收服了。”
“什麽?”荊淼急忙翻開了卷軸,上面果真寫着一些不大詳細的消息,只是簡單說卿龍君與血紋起了沖突,前不久兩人約戰,一戰便打了十來年,到如今,整個望川界已是為血紋馬首是瞻了。
他愣了愣,心裏初感覺到的,竟是為謝道的平安無事而感到欣喜若狂。
時隔八十餘年,荊淼終于又得到了謝道的消息,他這時才知道,這許多年來,他一點一滴都沒有放下。
“對了,冷香客也有許久沒有出現了。”柳鏡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他們這些大能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荊淼将卷軸一收,淡淡道:“你極有空嗎?天馬畫得如何了?”
這麽多年來,柳鏡的小兔子總算是勉強出來了,倍受鼓舞的柳鏡決定挑戰自我,一一嘗試了各色小動物,最後動腦筋到馬身上,失敗到如今。
柳鏡一撇嘴,撤開了身體。
荊淼又再展開了他的卷軸,伸手摸了摸血紋二字,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滿目柔情。
他還好好的,活得也快活的很。望川界既然已經以他為首了,那他想做什麽,自然旁人都攔他不住了。謝道自從入魔後,偶爾脾氣有些像小孩子,旁人要是敬他怕他,自然是對他有話必應了。
這就是自己想要的,自然再好不過了。
要是……要是能再見一見他,那就更好了。
荊淼很快就揮去了這個念頭,他要是再見到謝道,就絕不可能再一次放手了,以後出了什麽事情,反悔了,他再來後悔莫及就太晚了。他不是不想相信謝道,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
為了讓自己別再多想,荊淼很快就合上了卷軸放在一邊。
說起來,白無暇已經許久沒有發請帖來了。
但是白無暇本就有一些朋友,他不發請帖來,其實也沒有什麽,因為荊淼也不止有他這麽一個朋友。
只是多數時候,荊淼不那麽願意去聚會,他坐在桌前,單手托着腮,突然想起了剛剛青靈老祖的模樣。
其實青靈老祖的模樣,并不是十分傷心的,但是他抱着掌門師伯的時候,手卻分明在抖的厲害。
荊淼的修為還沒有掌門高,他如今也滿百歲了,可是模樣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想着也許是血脈裏的妖血在起作用,植物也好,動物也好,妖類的性命要長出人許多的,即便他的血脈稀薄,也有延壽的效果。
其實生死有命,荊淼也不是很怕死,畢竟已經活了百來歲了,凡人本也就只能活百來歲,有些人還活不到他這年紀呢。
可是今天看着青靈老祖與掌門師伯,他突然又怕死了起來,他們只不過是師徒,尚已是這般的傷心欲絕。荊淼與謝道除了師徒,還是情人,他們雖然分開了這麽多年,但心裏卻是互相記挂着的。
荊淼不知道謝道是否一直想着自己,但他肯定是一直想着謝道的。
好在荊淼宅的很,不怎麽出去結仇結怨,這普天下除了如君侯那般亂發瘋殺人的瘋子,也沒有什麽人看他不順眼,突然要殺他的。這麽一想,他整日吃些仙草仙果,又還能活上很久很久。
活到虞思萌長大,活到她或是有人能接任紫雲峰峰主這個位置,然後就可以輕輕松松的去望川界尋找謝道。
荊淼微微笑了笑,拉了拉鬥篷,總覺得日子好似又有了些盼頭一般,又能快快活活的過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嘛,看了一下大家覺得荊淼的性格太愁人了但能怎麽辦, 一邊是不能辜負的舊恩,一邊是喜歡的人做了壞事人生于世,很多事情要比喜歡一個人要重要的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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