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進村第五天
程迎夏問出這句話之後,氣氛甚至比剛方才還要冷寂。
她說話的時候沒帶腦子,不經思考脫口而出,完全沒想起小花是處在一個什麽樣的家庭,只知道自己現在有多想回家,想自己的爸爸媽媽。
等她問完才意識到這樣的話題好像是不能碰的,這對小花來說太敏感太殘忍了。
一點點小小的自責讓程迎夏連自己正難過地想念着都暫時忘記了。
潸潸眼淚就此止住,低泣聲戛然而止,她用指尖勾掉挂在眼角的潮濕淚水,爾後瞬間屏住呼吸,造成了這樣一種不同尋常的安靜。
小花一直沒有說話,她便一直惴惴不安。
小花她不會也在哭吧?是我把她問哭了嗎?…
程迎夏有一點點情緒緊張,不太能控制住自己,在這沉悶的氛圍裏竟然打了個響亮的哭嗝。
然後夜裏響起了小花淺淺的笑聲。
程迎夏還沒來得及面紅耳赤說你別笑了,小花幽幽接上她上一個問題:“想啊,怎麽可能不想?”
若是有選擇的話,她又怎麽願意當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她又怎麽不想他們還好好的在眼前,她又怎麽可能不想爸媽啊。
可是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父母已經不在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她還有妹妹,還要好好撫養她長大。
這些她都已經看淡了。
小花的半天半天不回答,只是在穩定情緒,穩定自己被程迎夏弄得忐忑萬分的情緒。
在她接觸的同齡人裏面,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程迎夏這樣的生命,鮮活,火熱,驕縱,自由,而大多都背負着與生俱來的枷鎖。
就算不像她一樣要擔起一個家庭謀生的重任,屈服于現實的生活,也間接被套上了條條框框,在有限的空間裏招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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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迎夏和那些人不一樣的,小花太想做好了,太希望程迎夏能對她多一點好感了,以至于程迎夏的一舉一動在她看來都飽含着深意,牽動她敏感的神經。
也就是在聽到程迎夏這樣問之後,她才知道,原來程迎夏不是對她有什麽意見,原來程迎夏是想家了。
剛生起的幾分熱淚漸漸被小花逼了回去,在程迎夏看不見的地方,她已經悄悄松了口氣。
程迎夏拍拍胸脯,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氣,能以平常的口吻談起這些,小花應當是不太在意這些,這事是可以談的吧?
啊?是可以的吧?她憋不住了,必須得說點什麽轉移注意力,她現在對小花從前的生活十分好奇,不問出來的話心總癢癢的。
到底是怎麽的經歷造就了如今這麽的一個過分懂事的女孩,什麽樣的父母忍心丢下她就這樣撒手人寰?程迎夏不明白。
“你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
程迎夏緊接着問,小花這次沒考慮太久就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們啊,是很好的人,媽媽是一個很溫柔的人,爸爸也是一個很善良正直的人,雖然他們沒有什麽文化,也不懂得很多的東西,但在我心裏他們是天底下最好最稱職的父母了…”
說起父母小花總是有說不完的好,因為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是她為數不多的可以稱的上無憂無慮的幸福的時刻。
如果能夠緩解程迎夏念家的心情,小花其實是不介意把鮮血淋漓的過往拿出來講的,別人聽來或許會增添幾分同情,而她本人早已經沒了太多的感覺。
而程迎夏,她聽完會不會覺得比較之下自己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了,從而小小的,小小的對她産生一些憐愛,卻也發現不了她無比自私地,在渴求她的關注。
再次組織一下言語,小花緩緩地,主動地道出過去幾年的經歷:
“我十一歲的時候,父母就不在了,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離開我,奶奶那時一直在我耳邊念叨,說造化弄人,當時我還不太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後來奶奶也跟着去了,我才知道命運這個東西,是躲不開的東西,只能接受……”
小花的父母死于一場礦難。
由于生自偏遠落後山區,小時候沒讀過什麽書,大字不識幾個,吃不了清閑的飯,又要養家裏兩個孩子,所以想着趁年輕拼一把的夫妻咬咬牙去外地打工,經介紹進入一家礦場,開始了賺錢養家糊口的日子。
起初工作是安全的,薪資也教人滿意,礦是個正經礦,安全措施很到位,只是意外總是無處不在,某個平常的下午一群人進礦之後,一不小心就沒能再回到地面。
消息傳回來之後,奶奶沒日沒夜都在以淚洗面,由于身體本就不太好,再加上失去兒子和兒媳之後,悲恸欲絕,沒過多久也離開了人世。
從那以後一直是小花帶着妹妹,被迫支撐起了一個家,這麽多年早已經練就了與生活把手言歡的本領,再談起這些,沒有抱怨,只有認命般的清醒。
程迎夏側耳靜靜聽着,心陣陣揪痛。
小花到底是怎麽做到平平淡淡地以局外人的視角講述這些不太好的經歷?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到底是真的還是裝的?這些她看不明白。
小花這段話是非常非常悲觀的,消極的,她聽起來還頗有些不舒服。
“小花。”程迎夏擺出了一副循循善誘的姿态,“你不能這樣想,命運是把握在自己手裏的,如果每個人都被安排的話,那人生還有什麽意思呢。”
說完這句之後,程迎夏自己都驚了,這麽富有哲理的話竟然是自己講出來的嗎?
被自己偉光正的形象震撼到。
思維跳脫了僅十幾秒鐘,程迎夏內心裏還是心疼的,這樣想起來的話,小花已經比她慘很多了,她只是十天見不到父母而已,小花已經再也見不到了…
她現在這樣哭哭唧唧就顯得很矯情,明明她才是更平安幸運的那一個,怎麽反倒她被安慰了。
程迎夏左思右想,翻過身子對着小花,鄭重說道:“小花,沒關系的,你以後就多了一個姐姐,我來保護你。”
她程迎夏從沒這麽認真過。
認真地向別人許下一個承諾。
“我永遠是你的姐姐。”
“嗯。”小花無聲地開始笑,內心裏小鳥兒開始騰飛,她的小小心機,好像已經奏效,目的已經達到了…
且比她想象的還要多附贈了許多,是程迎夏滿滿的關心。
程迎夏虛空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這幾天兩人中間間隔的那條泾渭分明的界限,對小花說:“過來,讓我抱抱。”
她睡覺的時候喜歡抱點東西,她不好意思說的是,她也有點想家裏那只小黃人抱枕了。
而且程迎夏現在也有點想安慰小花,但她嘴笨,說出來的話不好聽不動人,那麽給小花一個溫暖的擁抱應該也能起到一點作用吧。
她內心坦蕩,小花卻因為此話扭扭捏捏起來。
程迎夏表達情緒的方式太過外顯,與她的行為處事的方式不盡相同,她到底是該配合還是依自己的性子禮貌疏離…
“快過來啊,來姐姐這裏。”程迎夏繼續拍着床單催促,此刻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像一個猥瑣油膩的老阿姨,在哄騙花季少女。
也許是花季少女自願上鈎的,小花怕惹得她又不高興,選擇了順從,在再三催促聲中輕輕從一側挪了過去。
程迎夏大大方方把小花抱進了懷裏,不要臉地将她當作任性抱枕,就是這抱枕溫度有了,柔軟度不夠。
妹妹确實太瘦了,身上沒一點兒脂肪肉,說是皮包骨頭也不為過,手掌下背後的肋骨是能清晰感知到的。
程迎夏暗自蹙起了眉頭:“以後要多吃一點,都瘦成啥樣了。”
小花輕輕羞赧地回了聲嗯,程迎夏便在心裏悄悄打定了一個主意,打算暫時先不告訴小花,以後再和她說。
她抱着人小姑娘,沒有絲毫感到別扭,還覺得有個妹妹抱真好啊,且她第一次知道洗衣粉的味道也能這麽好聞。
程迎夏圈的很緊,小花在裏面縮成一團,悄悄羞紅了臉頰,一動也不敢動一下,等到感覺程迎夏睡着了,呼吸聲有規律地平穩起來,才重重,緩緩吐了口氣,愉悅的同時也生出了一絲悲哀。
她不能貪戀這樣溫暖的懷抱。
與小花的這場交談從某種程度上緩解了程迎夏的思鄉之苦,爸媽不好好的在那兒嗎,等她回去再跟他們訴苦也是一樣的。
程迎夏出去這麽些天了,程爸爸程媽媽也是想女兒的,但想更多的是女兒回來之後能被改造成什麽樣,能給人産生什麽樣的驚喜。
和新女兒一樣乖乖巧巧的是不指望,能有她三分聽話,那也已經很令人滿意。
程爸爸程媽媽實在是太喜歡小一了,來家裏這麽多天,兩人充分利用起時間帶着小花将G市玩了個遍。
小一跟自家那個小淘氣包不一樣,從不主動要求什麽,也不是逆來順受的軟包子,喜歡的就應下,不喜歡的就拒絕,開心了就大大方方地笑,不羞于見人。
看得他們都想知道小一家裏的那個姐姐是什麽樣的人,能教出這樣一個惹人喜歡小姑娘,也想把程迎夏拉過來,按頭學習一下人家小妹妹是怎麽說話做事的。
或許是程爸爸程媽媽的怨念過深,早上叼着牙刷閉眼刷牙的程迎夏不自覺打了個噴嚏,噴出一嘴的泡沫。
倒一口清水漱漱口再吐掉,她抹一把下巴上殘留的水珠,嘴裏嘀嘀咕咕:
“奇怪,誰在罵我?”
作者有話要說: 麻耶今天更新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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