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府裏的人全圍着嚴詩詩轉,榮安堂的西廂房裏則一片死寂。

方玉蝶抱腿坐在西窗榻上,敞開的窗戶外頭是一排高大的桃花樹,枝葉繁華,桃花絢爛,才被隔離的方玉蝶滿心消沉,桃花再美也無心去看。

可憐巴巴抱腿坐在那,偶有桃花瓣飛落小腳上,方玉蝶看到了也覺察不出美,反倒更添煩憂似的,厭煩地拂開。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方玉蝶立馬一喜,肯定是她獨自隔離在這,嚴振山表哥心裏難安來安慰她了。

思及此,忙擡起玉白小手理了理耳邊碎發,齊齊勾去耳後別着。

可剛別好,又覺得太齊整了顯得精神狀态太好,倒不像是神傷的樣子了。

這可不行,她還指望自己的委屈憂悶樣子博同情呢,幾個手指又是一通忙活,将方才捋好的發絲重新打亂了不說,還拔.出兩根發釵,一頭青絲傾斜而下,垂落胸前。

她巴掌大的小白臉在垂落長發的襯托下,有多美,又有多我見猶憐,日日照鏡子各種姿态比較過的方玉蝶可是清楚得很。

可就在她低垂了腦袋,以最憂愁的小美人狀态展示給表哥看時……

“姑娘,嚴國公府就是不一般,連普普通通的香梨都比咱們鎮上的要甜多了呢。”

來的竟是方玉蝶的小丫鬟梨花,歡歡喜喜端了切成丁的香梨,笑容滿面從窗外經過。

方玉蝶面上表情,立馬垮了。

唬得梨花腳步一頓,都有些不敢進門了。她自然知道自家姑娘冤,淪落成孤女已經夠可憐了,好不容易有個高門府第的嚴國公府可以打秋風吧,進門第一天就遇上了這般晦氣的事,被府上金尊玉貴的小姑娘指認成女鬼,小姑娘還當場昏厥,鬧了個人仰馬翻。

你說這叫什麽事啊。

擱誰身上,誰都要郁悶心煩呢。

心疼姑娘的梨花,想着方才打聽來的消息,再次鼓起勇氣開導道:“姑娘,別煩悶了,看開點。姑娘猜方才老夫人那邊熱鬧十足,是發生了何事?”

方玉蝶一顆心都快碎了,眼瞅着過去半個多時辰了,表哥居然當沒事似的,一句安慰都不曾給她,她哪還有閑情逸致去猜測老夫人那發生了何事?

別過頭去,不搭理梨花。

梨花見姑娘不接腔,只得自己吐露謎底:“聽聞方才宮裏的大皇子來了,還帶了個神醫。沒準啊,這會子小女娃已經蘇醒了呢。”

方玉蝶聞之,心頭一喜:“真的?宮裏來了神醫?”小女娃一蘇醒,她隔離西廂房不能出的日子,應該就到頭了。

梨花剛道了句“真的”,尾音還未落下呢,外頭院子裏突然傳來一聲清脆脆的:

“表姑姑……”

親昵極了。

方玉蝶一愣,哪個小娃呼喚她,如此自來熟。嚴國公府的小娃娃,統共兩個,一個是先前瞪她又捶打她的嚴绾绾,另一個則是一見面就厲聲指責她是畫皮女鬼的嚴詩詩,可無論是哪個,都不應該叫她叫得這般親昵呀。

方玉蝶疑惑地往窗外探去,然後意外極了……

只見嚴詩詩小女娃吭哧吭哧邁着兩條小短腿,從游廊那飛奔而來,面上洋溢的笑容喲,宛若觀音座下笑得最美的小仙女,踏着春風和桃花而來。

“表姑姑,你可算是來了,我都等你好幾個月啦!”

小小的嚴詩詩站定在窗下,仰起粉面桃腮,盈盈綻放笑容,一只嬰兒肥的小胖手舉高高,去夠窗楞上方玉蝶的手。

手指相處的瞬間,方玉蝶心頭的疑惑達到巅峰,拉她小手的這個女娃娃真的是嚴詩詩?那個先頭瘋瘋癫癫指認她是女鬼的嚴詩詩?

前後真的是同一個人?怎會有人變臉如此之快?

說真心話,方玉蝶的手都有些膽寒起來,想立馬撤回。生怕小女娃一個發神經,驟然變臉,再次生出幺蛾子,譬如抓破她白瑩瑩的玉手,血跡斑斑,從此殘了,廢了,不美了,可如何是好?

可餘光裏蕭青青款步而來,讓方玉蝶做不出甩開小女娃的舉動,思來想去,幹脆反握住小詩詩的手,稍稍用點力扣住,令其作妖無能。

嚴詩詩見狀,心頭一陣好笑,看來先頭那出戲給方玉蝶留下心理陰影了,開始不動聲色地防備了。好哇,妙哇,越是如此越好呢。

正愁找不着方玉蝶破綻呢,她自個就露出來了。

果然蕭淩說對了,一味地将敵人關在監獄裏與世隔絕,不是什麽好法子。不若放出來,她才有作妖的可能,而嚴詩詩需要做的,便是在最關鍵的時刻令其曝光,給其致命一擊。

自然,探病的蕭淩不可能對一個小娃娃說這般直白的心機,但蕭淩很有智慧,講了個《小羊智鬥披着羊皮的狼》的小故事,淺顯易懂,天資聰穎的小詩詩立馬領悟了,這才有了假裝失憶親密接觸方玉蝶的策略。

“表姑姑,你好漂亮哇,”小詩詩嘴很甜,還望向逐漸走來的娘親,一臉的歡喜樣,“娘,表姑姑好像古畫裏走出來的仙女哇。”

蕭青青笑了:“對呀,你表姑姑人美,性子也好。”說這話時,蕭青青視線迎上了方玉蝶,朝她微笑颔首,“玉蝶表妹,我家詩詩性子莽撞,指不定就什麽時候又闖禍了,玉蝶表妹可千萬別計較呀,都是一家子骨肉。”

方玉蝶是個聰明的,自然明了這是蕭青青變相地朝她道歉呢,為之前嚴詩詩發瘋的事道歉。忙腼腆笑道:“二表嫂多慮了,詩詩這般可愛,誰見了都會喜歡的。”

口頭表示不介意,但誰能想到,方玉蝶聽了蕭青青話啊,心裏卻失落極了。她真心不想要來自蕭青青的道歉,她滿心期盼的人是嚴振山表哥啊,怎的她受了那般大的委屈,表哥都不親自來?

莫非被蕭青青搶了先,所以嚴振山表哥不再來了?

念頭一起,方玉蝶都有些怨怪上蕭青青母女了。

蕭青青見方玉蝶目光陡然黯淡了一分,只當玉蝶表妹對先頭的事還有些放不開,蕭青青也沒放在心上,人之常情嘛。為了表達十足的歉意,又笑道:

“玉蝶表妹,你遠道而來,按照京城的習俗呀,過陣子我挑選個黃道吉日,帶你去西山拜拜菩薩,祈祈福。”

這等習俗,可不是每個客人都能享受的,唯有被主人們十分在意的客人才能擁有這個待遇。

所以說,蕭青青真真是很給方玉蝶面子了,由她堂堂郡主親自帶了方玉蝶這個西北小鎮姑娘前去寺廟祈福,日後傳出去啊,議親的婆家都能拔高一個檔次,就沖着有蕭青青郡主撐腰啊。

但方玉蝶聽了,卻并不感激蕭青青郡主的好意,唯一的念頭便是——嚴振山表哥去嗎?若他不去,祈福也沒甚意思。

正不知該如何打聽時,蕭青青卻主動提及了:“恰好這陣子你二表哥剛回京,還沒落實差事,有時間陪咱們一家子前去祈福。”

方玉蝶立馬樂了,點頭微笑。

聞之,嚴詩詩卻心頭一凜,她記得上一世就是這次祈福,回來後爹娘第一次鬧了別扭,娘親滿臉愠色,當晚連飯都不願跟爹爹一桌吃了。

當年嚴詩詩還小,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這一次可得擦亮眼睛,好好盯着方玉蝶,避免她再作妖了。

——

三日後,朱國公府,正院上房。

碧竹林裏,一張雕花美人榻上半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夫人,地上站了個妙齡少女,兩只小粉拳正一下又一下給老夫人捶打雙肩呢,光看老夫人那滿意的表情,便知妙齡少女很會伺候人,嘴甜手巧。

“萱萱吶,聽聞你二叔、四叔從西北回京好幾日了。”朱老夫人微微睜眼,握住嚴萱萱捶打的小手,示意停下,命小丫鬟搬了個繡凳來,讓嚴萱萱挨着自己落座。

嚴萱萱是個聰明人,聽外祖母這般一提,便知自己常住外祖母家的計劃要泡湯了。

果然,接下來聽朱老夫人語重心長地道:“萱萱吶,你娘那件事,不是外祖母和你皇後姨母不給你們做主,實在是你娘這回犯下的錯誤太大,難以回旋。你們要體諒皇後啊,她是國母肩上的擔子重,太子還挑着未來的江山呢,一個行差踏錯都會招來非議。”

嚴萱萱哪裏不知道外祖母這是在給皇後姨母開脫呢,畢竟上回蕭青青進了趟宮,再回來,後頭竟跟着一個宮裏老嬷嬷,二話不說就去了祠堂宣讀懿旨,說是皇後親口将她娘跪祠堂的期限由兩個月延長到了半年。

哪有自家人懲罰自家人的?

當日嚴萱萱就奔回了朱國公府,一頭撲進外祖母懷裏哭腫了雙眼,将委屈一股腦兒全倒給外祖母聽——吩咐她們母女挑撥離間蕭青青婆媳的是皇後,東窗事發,第一個上趕着落井下石的居然也是皇後,你說說,憑什麽?

可當時的外祖母嘆了口氣,硬是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随後,就将嚴萱萱丢棄在小跨院裏,一副遇事自己多動腦子的态度。

當初,嚴萱萱覺得委屈到了極致。不過兩個月後的今日,嚴萱萱已經漸漸看開了,也明了了世間很多道理——世上哪有什麽對錯,強權才是正理。

譬如,皇後是貴及天下的國母,所以無論皇後做下什麽決定,外祖母都不言錯,完全倒向皇後那頭,對弱勢的嚴萱萱母女完全不施以援助,任她們娘倆被皇後和蕭青青郡主欺負。

想明白這些後,嚴萱萱再站在外祖母跟前,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變了,不再一副哀怨模樣,反倒神采奕奕起來,笑得一臉溫柔:“外祖母,您教導的對,這兩個月下來呀,萱萱全都想明白了。”

朱老夫人點點頭:“你真明白,就好。回去吧,別賭氣,你二叔四叔都回來兩三天了,你還住在這兒不回去,到時傳了出去對你沒好處。”

嚴萱萱不回去,是打着病了的旗號,可京城的貴婦人有幾個愚蠢的,眼珠子轉溜兩下便知道有貓膩了。

頭兩天沒催嚴萱萱回去,朱老夫人也是看不順眼蕭青青,故意給蕭青青夫婦添堵呢,也算是給了個下馬威。可若一直不回去,便顯得朱國公府沒教養了,這個朱老夫人可不能容忍,這不,開始催了。

嚴萱萱心領神會,當即朝外祖母辭行,登上馬車就回了嚴國公府。

——

“這幾日,府裏可有事?”一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嚴萱萱都還沒坐下喝口茶呢,就招來一直留在府裏的大丫鬟明月問話。

明月自然知無不言,重點提了提方玉蝶。

“哦?居然有那樣的事?”

嚴萱萱多敏感的人吶,短短幾句話間,已是品出味道不對了,譬如,嚴詩詩做出那樣一出戲,是不是蕭青青唆使的呀。

理由嘛,很簡單,表哥表妹最容易産生暧昧,二叔嚴振山和方玉蝶一路同行那麽久,路上怕是傳出了什麽流言蜚語吧,還很不湊巧就被蕭青青知道了。

至于為何四叔也一路同行,且未婚,方玉蝶沒看上四叔,卻看上了二叔,理由很簡單,四叔是庶出,戰場上沒二叔彪悍,在國公府裏一向也不大受重視,稍微有點眼力勁的都想爬二叔的床吶。

且方玉蝶已經與二叔有過救命之恩了,這樣大的恩情,利用起來就是護身符啊。換成她嚴萱萱,也得挑二叔下手啊。

“不錯,不錯,有熱鬧看了!”嚴萱萱雙眼彎成了月牙。裏頭蹦出晶亮的光,“蕭青青,侄女竟然回來了,方玉蝶就不再是孤獨無援的孤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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