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下)

清早,将牛仔褲,襯衣用晾衣繩穿挂在屋外,拉得平直,晨風陣陣刮過,水份快速蒸發,午時便能收衣。

藍褲白衣在身後飛舞,龍雲沁一手提着一只空木桶,一手拿着自制的簡陋魚網,他身後緊緊跟随着黃胖,一人一犬,走向雜草雜花茂盛的小徑。小徑彎曲,通往村南的小溪。

他小時候在這條溪裏抓過魚。

抓魚,是極歡愉的事情,男女老少都會參與,尤其新稻熟鯉魚肥的時節,漫山遍野的歡語聲,孩童們在蔥翠的水稻田裏撲騰,追逮着鯉魚,他們不似大人那般使用古老且效率極高的捕魚工具,他們的天性是玩戲。

空寂無人的溪畔,野茶花暗自盛開,紅彤彤一簇。龍雲沁踏進齊膝的荒草叢,采撷一支紅茶花,摘下草帽,別在帽子上,像母親當年那樣。

草帽擱在折疊整齊的外衣上,一雙運動鞋頭對頭放在一側。

龍雲沁挽高袖子,褲筒,踏水入溪。

水清澈可見半米深下的溪沙,魚蝦游曳其中,竟似不懼人般,悠閑自在。一網下去,輕松收獲。

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孩子們五六成群在溪中争搶着逃竄的泥鳅,敏銳的溪蝦。那時村中有五十餘戶人家,而今不過三四戶。

村落凋零,這對大自然是件好事,對一個族群卻是悲傷之事。

水桶裏的魚蝦蹦躍,跳不出方寸,它們已是囚中物。

龍雲沁舒坦地躺在溪畔,仰望藍天。孤零零的一人“橫屍”水域,孤零零的一犬吠着溪中自己的倒影。

在S市時,未曾留意天空,竟想不起那地方的天是灰蒙蒙的,抑或夜雨過後也曾湛清如鏡。沒有在意,沒有想過擡頭去看,是因為活得太匆忙,還是因為穿梭如麻的車輛,稠密如網的航線,讓人時刻提防的所在,也窺不見天際。

李玙曾說過:窮人和富人,生活在不同的天空下,這是從出生看第一眼時,便就不同。

身份的界定,至今日已仿佛種姓的束縛,因為階級已經形成,并且在固化。

他說的許多話,現在想起,還很鮮明,他有一種冷血似的冷靜慎密。由他口中吐出的讓人冰冷至骨髓的話語,還有許多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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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又想起他來?

翻身爬起,用力拍打衣衫,回去吧。

山茶花離開了母體,在大風中掉落成一片片紅蝶,消匿于山野。矮矮的黃胖在前方撲戲着粉蝶,它很容易在玩戲時,忘記歸家之路,但只需龍雲沁喊一聲,它便着從草叢裏竄出。

随它去吧,調頭朝遠方的小屋走去。

泥木結構的二層小屋,一樓用來燒飯存放柴草,二樓用來住人,存放糧食。

簡陋的廚房,并不似傳統廚房那般,只是一個三腳架,一些鍋碗瓢盆。父親在此地營建房子時,也依樣畫葫蘆建了有臺有竈的廚房,那大概是他老家廚房的樣式吧?

龍雲沁,跟母姓。他出生後許多年,父親都處于失蹤狀态,于是到他七八歲時,為了讀書,便也就随了母姓。

父親是位畫家,而且後來還挺有些名氣。龍雲沁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電視機裏。父親面對記者的采訪,熱情洋溢的介紹着他熱愛着一片土壤,熱愛這裏的人們,由此才有碩果豐盛的創作。

那時龍雲沁十一歲,他知道父親虛僞,他如果真熱愛着這裏,卻為什麽抛家棄子。

大尾的溪魚二尾,破腹清洗,貼在烤架上,茲茲響。龍雲沁用小刀在魚身上橫劃、三刀,讓魚肉更易熟透。

抽動烈焰高炙的柴火,小心預防魚肉烤焦。

魚肉的鮮味漸漸彌漫,龍雲沁細心在魚身上刷上調料,他的神情有幾分莊重。他的外祖父,是抓魚能手,很擅長烤魚。龍雲沁小時候常貓在他身旁看外祖父用小刀給烤架上的魚開膛破肚,手法行雲流水般。傳統的烤法,不會先開膛破肚,拖出內髒,都是等快熟刷上調料前,才需要這般處理。然而傳統的東西并未必值得效仿。

母親很容易接受新事物,尤其是當父親在縣城買了房子,接母親和龍雲沁倆兄弟過去。母親換上了很時尚的衣服,包頭巾取下,學電視裏的女明星般,燙了頭波浪長發。母親總是很美,無論她是怎樣的裝束。

然而,終是留不住父親的心。

母親常說父親是個藝術家,他熱愛自由,無拘束的生活,而家庭是他的束縛。那是母親還抱有希望的時候。後來,在縣城那棟窄小的房裏,母親躺在病床上,抱着十二歲的龍雲沁哭着說:“他不會回來了,聽說去了美國,把我們抛在這裏。”

那時龍雲沁讀小學,兄長龍雲意讀初中,都是需要栽培花費的年紀,父親像以往許多年那般失蹤了。

幸福就像一張畫餅。

調料加入椒鹽及姜絲,還有少許清酒,魚肉的味道越發鮮美,聞在鼻中,食指大動。夾起放在盤中,還未擱置在地,黃胖的身影晃進,把尾巴搖了又搖。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自己回來,難道是遠遠就聞到了魚香味?

“這可不是你先吃的節日。”

訓着黃胖,黃胖兩只爪子趴在地上,在一旁嗚咽。

“那時候,大洪水剛退,人們在挨餓,可是沒有吃的。稻谷全被水沖走,大家餓得走不動,小娃娃餓得在媽媽懷裏哭。後來,是一只大黃狗銜着稻穗,從很遠的地方,劃啊劃,過來搭救大家。”

外婆講着家喻戶曉的傳說,她是個說故事的好手,表情動作總是很生動,講到狗銜着稻穗過來,還做出了劃水的動作,年幼的龍雲沁笑彎在外婆咯吱窩下。

将烤魚用筷子對折,丢出一半給黃胖,黃胖汪汪兩聲,銜上魚尾,跑出院子。

将第二尾魚翻身,也刷上調料,弄小柴火,讓它慢慢烤。龍雲沁細致吃着半截烤魚,味道并沒有記憶中那麽美味。

然而,記憶并不可靠。

記憶中,年幼時期,在村子裏過得很快樂,然而并非如此,只是記住了快樂而遺忘了苦楚。沒爹在背後被人說閑話,被人指指點點,能快活到哪去。讀書時期,記憶中并不苦,細想起來,也曾為學費,和母親走上數裏路,回鄉跟舅父家借錢,卻像乞丐般被趕出來

如果不是有慈善援助,龍雲沁小學讀不完,就得出來打工。如果不是當年正巧一家大企業在本地搞投資,順水推舟般,附贈人情般做起助學扶貧。

如果不是,在十八歲那年,查閱到了資助者的名姓和身份,那麽,後來也不會成了一段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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