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上)
旅游旺季到來前,秦啓明機智地回去了,帶了幾副畫,一大捆草稿,也算滿載而歸。
旅游村的日子,熙熙攘攘,龍雲沁在自家院子開了個民俗店,那些到批發市場進的東西,粗陋,毫無美感,大同小異,賣出率高。自己手工制作的織物,偶爾也能賣幾樣,利潤不低。
有時能接到網店的訂單,這人定制件旗袍,那人定做身也撒。
這樣的日子,能維持生活,沒有富餘,龍雲沁樂在其中。
姨媽會唠叨龍雲沁去他哥旅店裏幫忙,說反正也要請人,還不如請自家弟弟。龍雲沁每次都笑笑說,他不喜歡旅店的工作。
自從出院,兄長不曾有過聯系,未免太涼薄,龍雲沁心裏倒不怎麽難過。一個人,有過貧困的少年時期,會将自己成年後,辛苦擁有的一切捏在手心裏,這是人之常情。
對于兄長提供了住處,龍雲沁已心存感激,雖然這住所,本該是他們兄弟兩人共有的。
日子平淡,百日接待為數不多,或者一窩蜂湧來的游客,夜晚,在大廳裏縫紉衣服,制作織物。
之前因腳傷未康複,腳踩縫紉機時,會有疼痛感,不時要停下歇歇。現在則行雲流水般,效率提高不少,細致疊起的褶子,兩兩重合,斑斓的裙襕,光滑的裙面。
無論是裙,是袍,是襖,是衫,所有的形制,都在龍雲沁腦中,它們之間還有時光的劃分,有的以年代,有的以朝代,歷歷在目。
噠噠噠噠,黃胖悠然趴在腳踏旁,它已習慣這樣的機械聲。它已長大,長肥,懶散得像只貓。
知道李玙來滇南的消息,在地方臺的晚間新聞裏。李玙西裝革履,站在新建的學校前,在地方領導及學生們的正中,那麽顯眼。新聞裏還打出了他的職務,名字及基金會名稱。
龍雲沁大呼不妙,三分鐘後,他的手機響了,傳來姨媽咋呼的聲音,聽得龍雲沁心驚膽戰。
電話挂斷,龍雲沁心想完了。
姨媽的熱情相當吓人,而且以往龍雲沁并不知道她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老婦人,會對“權貴”如此敏感。
旅游小鎮上的人們,其實是見慣權貴的,各式各樣,他們早也練出了谙熟的招待OR宰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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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的想法很簡單,難得來我們這裏,請他到家吃個飯。你不打電話去請,我請。
龍雲沁眼皮跳了一晚,一夜難眠。
他很尊敬姨媽,他沒法攔阻,兇她,吼她不要去阿谀奉承,李玙所處的那個群體,是姨媽所不曾見識到的。我們不在一個世界裏。
自取其辱而已,何必。
以李玙性子,他不會答應。但如果姨媽硬是要邀請他,他也許會來。
這是他對于禮貌的一種體現,即使難以忍受,他也會過下場。
洪災過後數月,沒有得到應有整理的校址,洪水垃圾和建築垃圾都堆成了小山,估計也散發着臭味,庸俗不堪的領導,肮髒污濁的小孩,他站在正中,也只是一個沒能逃避的過場。
滇南的衆多學校,都是李玙母親當年以李玙名義捐建的,也許是這份緣由,到現在,李玙仍會捐建學校。
艱難的白日到來,龍雲沁頭疼得厲害,對上鏡子裏眉頭緊鎖的自己,龍雲沁用手往鏡上抹了兩把,他想撫平自己的眉頭,撫平這起了波瀾的心情。
他已經很少,或說幾乎不會去想起李玙。他又出現了,他的容貌聲音,輕慢冷漠,還是那麽熟悉。
如果我和姨媽說,我曾經被他包養,我們根本沒有過深交情,甚至不是朋友,姨媽還會去興高采烈去邀請人吃飯嗎?
龍雲沁自嘲。
昨晚在枕上輾轉反側時,龍雲沁曾自暴自棄地想說了吧。然而自己還是不敢,他和李玙也扯清了,他不想做有損他聲譽的事。
枕邊手機鈴響,響了好久,久久不挂。龍雲沁将它接起,傳來姨媽喋喋不休,歡天喜地聲音,龍雲沁麻木地應聲:“好。”
那會兩人還在同居,金韞突然來訪,看到在打掃的龍雲沁,他往沙發一趟,雙腳搭在茶幾上,哼哼,喂,把桌子也收收。
桌上一瓶喝一半的飲料,一本打開的書。
龍雲沁很惶恐,他除去李玙身邊的一位助理,再不曾見過李玙身邊的人。
這人衣着打扮時髦,對李玙家很熟絡,态度頤氣指使。龍雲沁很溫順,默默将書和飲料收拾,他低着頭,害怕金韞的對視和質問。
幸在金韞将嫌棄的目光從龍雲沁身上移開,他撥打李玙電話,劈頭便說:“你什麽時候請了個笨手笨腳的清潔工,我在哪?在頤園,你還不過來。”
龍雲沁躲進廚房,靜靜聽這個陌生貌美男子和李玙聊天,從話語裏能聽出他們很谙熟,關系親密。
對于自己被當成了清潔工,龍雲沁那時并沒覺得多難過,他在S市遭遇過無數白眼,那時已麻木,甚至沒覺察當時有多難受。
對他人親昵說笑的李玙,和躲在廚房假裝在清理竈臺的自己。
還記得的,只是那分尴尬,恥辱。
那個卑微地,不敢吭聲,甚至小心翼翼提着垃圾袋下樓,再不敢上樓的自己。
他卑賤的仿佛地上的草芥,只求被無視,忽略。
這是自卑,龍雲沁。
你早該遠離傷害的,他們這些人,就是傷害源。
水嘩嘩響,白皙的手用力搓洗身體,在身上留下了一處處的紅青。再用藏藍色的襯衣,将手臂上的淤青遮擋。龍雲沁梳理頭發,整理衣領,系結皮帶。
他沒有什麽像樣的衣服,一雙鞋子已穿了大半年。姨夫早亡,姨媽辛苦拉扯一對兒女,他們不講究吃穿,也不懂。破爛的樓道,擁擠不堪的住房,吵鬧的,因為父母忙于打工,失去管教的幼童。
這些,就是要呈現在李玙面前的,也許他之前已見到過了。不,其實這些沒什麽,他們就是這樣的,這是他們本來的樣子,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龍雲沁還是到了姨媽家,李玙坐在窄小的客廳,樓道裏擁擠滿圍觀的人。茶桌上擺放一桌的零嘴,兩個小孩因為搶糖吃哭鬧着。龍雲沁從樓房鄰居們的指指點點中,擠進客廳。小孩震耳欲聾的哭聲,沒讓他皺下眉頭。表弟正在勸李玙喝茶,姨媽扯開喉嚨打電話,在孩子哭聲中,聽不清她吼的是什麽。
“他茶水過敏。”龍雲沁走過去,倒掉了李玙跟前的那杯茶,表弟沒聽明白,一臉埋怨。龍雲沁從桌上拿了兩根棒棒糖,給兩個熊孩子一人塞一根。姨媽終于挂掉電話,囔囔着走走,潤開車來了!潤,龍雲沁兄長的小名。
龍雲沁已不清楚自己怎麽擠下樓,他也不想去看李玙臉上的表情。
看到兄長和嫂子,龍雲沁只是點了點頭,他本該驚詫,卻也淡然。
他和李玙、姨媽上了兄長的車,一路上姨媽和兄長輪番說問,李玙話語不多。牽扯到龍雲沁的,龍雲沁心不在焉,回得十分敷衍。
兄長是小鎮上比較富有的,他見的世面多,去過排場大的地方,車出小鎮,去了市區的一家酒店。
這一頓鬧騰騰,亂糟糟的宴席,堪稱一場災難,大人毫無吃相,孩子哭鬧不止,藍背心露着紅胸圍帶的弟妹和穿金戴銀的嫂子差點争執起來,她們平日便互相看不順眼。
龍雲沁沒有理會任何人,他自顧喝着啤酒,始終低着頭,別人問他,他答得很混亂。
宴席草草結束,剛出酒店大門,便已有專車候在外頭,載走李玙。
目送這個可能一生能遇到的最大顯貴離去,衆人一臉迷茫,仿佛幻夢了一場。回去路上,龍雲沁和表弟他們擠一車。
表弟,姨媽和弟妹一人抱着一個昏睡中的孩子,數落起龍雲沁的兄長和弟妹。“就好像那人不是散認識的,反倒像他潤的朋友,難怪生意做那麽好,會來事。”“散啊,你太老實了,怎麽都不跟他說話呢。”“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那個臭婆娘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是哪來的,還嫌棄我兩個娃沒家教。”
龍雲沁腹中難受,喊表弟停車,他奔下車,吐得昏天暗地。空腹喝冷啤酒,吐到最後,竟是些疑似膽汁的黃色液體。吓得姨媽和表弟趕緊将龍雲沁送去醫院。
夜幕降臨,平靜的旅游村,龍雲沁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路燈。漆黑的寝室,冰冷,死寂。
手中的手機捏得發燙,摩挲着按鍵。龍雲沁終于下了決心般,撥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三聲,無人接聽,龍雲沁噓口氣,挂掉。
他昏昏沉沉睡去,醒來,是一通電話,李玙的回撥電話。
“有什麽事嗎?”
沒有情感冰冷的話語。
“沒有。”龍雲沁木然回答。
對方電話沒挂,也沒再說話,一陣沉默。
“李玙。”龍雲沁還是喊了他的名字。
“嗯?”李玙的聲調仿佛染上了色彩。
“我姨媽他們只是覺得認識個有錢的名人很威風,他們沒有其他的意思,他們沒文化,缺乏教養,但沒有什麽深的算計。”
“我知道。”
“我哥,如果他在酒席上有提起任何請求,我跟你道歉,非常冒犯。他,他們以為你是我交情過深的朋友,我沒有勇氣說出,也許說出比較好。”
龍雲沁說到這裏哽咽不成聲,今天一天,他處于崩潰的邊沿。
“所以呢?”
李玙似乎發出了輕嗤,他有時候殘酷得冷血。
“你哭着就想跟我說這些?”
輕蔑,冷冰冰的,居高臨下的話語。
龍雲沁的淚水凝固,血液冰冷般,那股從今早,在心底蕩漾的情感,原來那是恨意,湧上了心頭。
“我想說的,想說的。”
“不要,不要用你們那個階層的優越來刺痛我們這些草賤,讓我們保有點可憐的尊嚴。”
聲音還是不争氣的帶了哭腔。
“你他媽的能滾遠點嗎?離我遠點!!”
龍雲沁竭盡全力般将手機摔在了床上,而又從床上彈到了床腳。
省會的夜景,和任何大城市的夜晚,并無兩樣,這個偏南之地,有它的繁華熙攘。
李玙坐在落地窗前,手裏捏着手機。離龍雲沁那通電話,已過去了半個多鐘。
他其實見過崩潰狀态的龍雲沁,将自己關在浴室裏,縮在角落,淋着水,瑟瑟發抖,身上還有青紅的痕跡。他還記得自己那時候很震怒,他粗暴拽出龍雲沁,在掙紮中打,他似乎還打過龍雲沁。因為不想去清晰記住,卻也沒能忘掉。
還有那個黃昏,在院子裏哭得絕望,卑微哀求自己和金韞說情的龍雲沁。
無論是他,還是金韞,都給龍雲沁造成了很深的傷害。以往,李玙只以為這是因為龍雲沁太過敏感,細膩。
這些都是昔日舊事。
今天的事,龍雲沁沒理由去指責他,因為這也并非李玙樂意去赴宴。
雖然,他似乎還是想看看龍雲沁,他有那麽一點點心思。
再無聊,乏味的宴席他都能面無愠色,淡然自若應對,今天遭遇的混亂,荒誕場面對他而言,并不是什麽稀罕事。他見過衆多這樣的人,渴望從他身上獲得點好處,哪怕微不足道的好處,也能畢恭畢敬,醜态百出。
讓李玙吹着夜風,愣了許久,是龍雲沁的恨意。這是個溫順內斂的人,他似乎從小到大都沒學會發火,被逼迫到了絕境嗎?
龍雲沁,我逼迫了你什麽?
我當時并沒有強迫你留在我身邊,我甚至沒想過任何留住你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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