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上)
“采集的野生小筍一斤5元,是這一年的最重要收入,年景好能有一兩千元,對這個四壁徒空的家而言,是筆巨款。”
電視機裏,兩個髒兮兮的婦人在一堆東倒西歪,黑漆漆,破爛的屋子前剝着筍子,不遠處四五個同樣髒亂的孩子,在打鬧嬉戲,他們看起來不足七歲,最小的也只有三歲。
背景聲淡漠,冷靜,鏡頭挪到了孩童身上,他們赤着腳,穿着開裆褲,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幹淨的地方,髒得像剛從煤窯裏爬出。
“這麽多年了,還是一樣。”
柳娣的她聲音平靜,波瀾不起。
“土豆,鹽蘿蔔,偶爾是清水面條,男人成為酒鬼,甚至吸毒,婦人帶孩子做農活,挨打。”
龍雲沁昨晚便在家裏看過這期節目,現實很絕望,這種絕望,在于難以去改變。
“扶貧的錢,會被拿去買酒,買毒品,揮霍掉;後來,就發放種子,課本,文具,衣物,然而還是沒用,什麽東西都能變賣。”
一代的愚昧窮困,延續到下一代,惡性循環,下一代重複上代的命運。
龍雲沁所在的村子不像柳娣那麽偏僻,幾乎是個封閉的社會。村民更好地融入現代社會,不至于如此慘痛。
這期的節目,龍雲沁已經在昨晚看過,他擔憂着節目的進度,柳娣表面上看來很平靜,但龍雲沁不确定。
一周前,大批記者突然湧進病房,柳娣冷靜地接受他們的采訪,無論是何等刁鑽的采訪,她都漠然應對。毫無預警,淩晨她穿着病患衣服,走出了醫院,龍雲沁和姨媽找了她一晚,才在一座廊橋上,發現了她。
那廊橋以往有條深深的河流,這幾年污染嚴重,河水幹涸,淤泥。
“學校發放的課本文具,這個11歲的孩子像得到新奇玩具一樣捏在手上,但他即不識字,也不懂書寫。”
鏡頭移到了一處新建的學校,簡陋,低矮,但無疑是附近最像樣的一棟房子。課桌椅都是嶄新的,這裏獲得了關注,也得到了更多援助。
“二娣,你睡一覺吧,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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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雲沁關掉電視,起身拉陽臺的床簾。
柳娣沒有抗拒,龍雲沁終日相伴在醫院,在為她攔阻可能湧來的記者,和比記者更冷酷刻薄的質疑。
這段時日,在進行場激烈的輿論戰,而柳娣在風暴的中心。
午後,柳娣沉沉睡去,龍雲沁起身關房門,拿起保溫瓶要去清洗。他走在樓道上,低頭想着心事,差點和朱弘撞了個滿懷。。
朱弘手上提着物品,明顯來探病。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這家醫院我認識,便也就冒昧前來。”
寂靜的樓梯口,朱弘說起了緣由。
“你要來怎麽沒打我手機呢?”
朱弘有龍雲沁的電話。
“我傻了,我關機着。”
對上朱弘的笑臉,龍雲沁一臉歉意。
這段時間,他白天夜裏被各種電話轟炸,于是幹脆關機。
“小龍,我知道你們拒絕捐款,不過我昨天看了關于柳娣家人的采訪。”
最近相關的報道,鋪天蓋地,大有掘地三尺的意思。
“那個采訪不實,二娣她哥,就想着拿她發家致富。”
“但拮據是事實吧。”
朱弘今天的穿着不同以往,西裝革履,十分精致。早已知道他是個富家子,今日一看,竟有幾分李玙的意氣風發。
“是事實。不過,還沒到舉步維艱的地步。”
龍雲沁理解柳娣不想接受外人捐助,欠他人的人情,怎麽還也還不夠。
“小龍,T村(柳娣的村子),普查的時候,我去過,那時我眼裏只有文物,冰冷的,有歷史深度的,卻沒給身邊熱乎的生命多少關注。”
“哪怕是這樣的漠視,我也親眼目睹了極端的貧困和絕望,柳女士陳述的事,我相信,并且,你們遇到了阻力,我可以給予些幫助。”
媒體就是一個喉舌,誰把持就發着誰的聲音。
柳娣揭露的事,在本地無疑是一顆重型炸彈炸裂。那些被強迫走上爆炸中心的人和團體,會用手裏的勢力,竭力诋毀柳娣。
龍雲沁只知道朱弘是個富家子弟,但不知道他具體背景。以往的相處,讓他深信朱弘是個靠得住的人。
“朱弘,我們之前委托過一位記者,但是他采訪時受到了威脅,再也沒有進行下去。”
“你說下。”
“兩周前吧,有人打我電話,提供了這兩年,一位重要‘老板’的信息。受害女生三人,一人仍在學校,其餘已離校打工。我們委托記者去采訪,但是女生家人紛紛否認。”
“‘老板’那邊呢?”
朱弘說到“老板”二字時,厭惡地皺了下眉頭。
“他不是平頭百姓,一個有頭有臉的人。”
“這是一個證據鏈,先讓女生家人開口,然後揪出‘老板’,接着便是這位興風作浪的中介人了。”
朱弘有着顯赫家世,他見過的世面,看似淳樸,但絕非書呆。
只要女生的家人不懼怕,而女生敢于站出來指認。哪怕這幾年來有再多的罪行被掩埋,只要有一條被證實,就能扳回一局,伸張正義。
“我們試過各種方法,但是這是些小民,要麽膽小懦弱,要麽被收買噤聲。”龍雲沁無奈搖頭。
“小龍,只要有接觸,必然有遺留,做過的事,又怎麽可能抹得一幹二淨。我有辦法。”
朱弘沒說出他的辦法,他來得匆忙,只在樓梯口和龍雲沁粗略交談了幾句,記下幾個名字,便又離去。
多日後的一天,朱弘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讓龍雲沁打開電視機,并喊柳娣一起看。
這是一個專題報道,屏幕上‘老板’和中介人一起被警察帶走,而所有參與指控的女生,都被打了馬賽克,采訪中,還做了變聲處理。
龍雲沁始終沒弄明白朱弘的背景,但這已不重要。
李玙關注着偏遠地區發生的一件社會新聞,他在相關的報道裏,看到了龍雲沁,柳娣。
T村,全村将在未來遷移,建新村的工程啓動。
面對鏡頭的龍雲沁,疲憊不堪,雙眼發紅。他說:“他們會有新的家,新的生活,告別貧困和絕望。”
李玙躺在沙發上,聽着這番話,輕喃:天真。
讓一群不懂外界語言,只會種地的農民挪到城鎮,他們能幹什麽?最終要麽回去老村子繼續以往的生活,要麽成為社會隐患。援助之路,道阻且長。
類似的援助措施,李玙年少時便接觸過,他見過各式各樣的貧民,極端的貧困,意味着深根蒂固的弊陋,束手無策。好心未必辦成好事,常常最終一場空。
龍雲沁混混沌沌渡過了兩個月,這兩個月裏,異常的喧嚣艱難,平息後,柳娣離開了滇南,返回了H市。
旅游村裏的小生意,龍雲沁已無心去經營,而因為柳娣的事耽誤,這兩月,也沒有接成一單定制衣服的生意。
當卡裏只剩三位數時,龍雲沁在縣城裏找到了工作。
在他能平靜下來,回想這兩月發生的事,憂郁幾乎将他吞噬。他開始意識到,柳娣身上的事,何嘗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份離去多時的羞愧和自責,再次湧上心頭。
幸好,工廠裏的工作時間很長,節假日少得可憐,龍雲沁沒日沒夜的制作毫無興趣的樣品圖,累得什麽也不想去想。
直到一天,柳宗白問龍雲沁對日後有什麽打算。要不要再回學校讀書,進修,日後加入研究機構。
龍雲沁開始猜想這個可能,但他面臨一個問題,金錢。
清楚意識到現在的工作是混吃等死,而自己曾經有過夢想。
這段生活,無疑是龍雲沁在滇南最低迷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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