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大年初六, 持續了多日的晴朗天氣有了些變化,忽然飄起了如毛細雨。

雨并不大,但很密集,沈硯行從窗口望出去,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 原來霧也起了。

他接過母親遞給他的紅圍巾,“媽, 我和大哥先走了,你今天別出去了罷, 外頭冷。”

穆教授靠在沙發扶手上看着兩個兒子,目光柔和而慈愛,她這兩個孩子雖然有時候令她生出許多埋怨來,但本質上都是極懂事且體貼的性子。

她笑着點點頭, 送他們出去, “替我問候荥愚和你們顧媽媽。”

沈硯行面上的笑有些勉強, 深色的眸子裏光芒黯淡,穆教授伸手握了握他的, 安撫道:“沒事的, 阿行, 都會過去的……你看,你現在都肯帶紅圍巾了呢。”

她的小兒子, 從六歲之後就再也不肯穿戴紅色的衣物, 一點紅都不能有。

這條紅圍巾, 她也只是試探着買回來, 幾年了他都不肯用,直到前天回來,突然又從衣櫃角落翻了出來。

然後愣愣的看了整晚。她從門縫裏看進去,看見他佝偻的背影,像是被秤砣壓彎的杆,她心疼,卻又不知道怎麽去安慰他。

有些事年月太久了,她雖然還記得,卻已經不願意仔細去回想當中的細節,她總寄望于時間能讓他好起來。

“媽,回去罷,外頭真的冷,小心又感冒了。”沈硯書扶着她的肩膀,催促了聲。

穆教授看着小兒子從大兒子手裏接過長柄的黑傘,忙應了聲轉身回去——幸虧家裏頭是兄弟倆,有些話他不肯告訴她,總歸願意跟他大哥講才對。

她又一次慶幸丈夫當年的決定——自從沈硯行六歲以後,她不知如此慶幸了多少次。

“紅圍巾……是不是佳妤嫌棄你不夠喜慶了?”沈硯行看一眼垂在他風衣兩邊的紅色,語調故作輕快的問了句。

沈硯行腳步一頓,抿抿唇沉默不語,只表情柔和了許多。

沈硯書觑見他的神色,不由得微笑着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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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公墓在h市北郊,坐落于森林公園的最隐秘之地,亦是山峰的最高處,四面皆能望見遠處蔥郁的林木,還有寬闊的河流。

流水湯湯,此地風景如畫,若不是舉目盡是一個個墓碑,或許會是個極好的休閑之處。

沈硯行和沈硯書一前一後走着,穿過一排接一排的墓碑,看見不遠處的一棵鳳凰樹。

這個時節是不會有鳳凰花開的,沈硯行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那個夏天,這個墓穴的主人下葬時,鳳凰花開得如火如荼,紅得像一灘血。

他後來再沒見過這樣的鳳凰花,熱烈,又哀婉。

樹下有兩個墓碑,一大一小,大的那個刻着“愛妻顧門齊氏敏華之靈位”,小的那個是“愛子顧荥禺之靈位”,然而立碑時間上,卻是小的比大的要立得早了一年。

沈硯行目光落在小墓碑的另一側,那裏應還有個墓穴,等待着主人百年之後歸葬于此。

“一家人最要緊就是齊齊整整啦。”他突然想起這句話來,一種讓人難以喘過氣來的窒息感襲上心頭。

但這種感覺只片刻就過,他連眉頭都沒皺。

辜俸清和馮薪先他們一步來到,馮薪正低頭用袖子去擦落在墓碑照片的雨珠,辜俸清則站在樹下,夾着一支煙,仰着頭不知在看什麽。

見沈家兄弟來了,他掐滅了煙走過來,過來和他們并排站在一處,四個男人,俱是一身黑衣,各自撐一把黑色長柄傘,彼此沉默着。

空氣突然就凝重起來,連紛飛的雨也變得愈發無聲,他們的腰彎下,氣氛就變得哀戚起來。

雨水打濕了他們放在墓碑前的花束,照片上的母子長得極像,他們不約而同的想起他們曾經的模樣。

“吶,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弟弟們哦。”

“好的,媽媽。”

你對別人有過承諾嗎,承諾之後有努力去實現嗎,即便那樣,會讓你連命都丢了,也願意嗎?

沈硯行低下頭,遮住了眼底的光芒,這年頭,做好人有什麽好處呢,連命都長不了。

黑色長柄傘很重,他擎在手裏,覺得手臂有些酸,他呼了口氣仰起頭,鳳凰樹的樹葉落了,這樣寒冷的地方,它居然也活了下來。

“杳杳靈鳳,綿綿長歸。悠悠我思,永與願違。萬劫無期,何時來飛?”他們想見的那人,永世都不會回來了。

沈硯行頭一低,看見胸前的一抹紅,他心頭一動,伸手将圍巾扯了下來,手一揚,圍巾就挂在了樹枝上,他擡頭看看,心裏莫名的就舒服了些。

手機鈴聲尖銳的打破了四個人默契的沉默,三雙眼睛一齊望向辜俸清,他抿着唇聽完電話,對三人聳聳肩,“連環命案,我得回去了。”

沈硯書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我們也回罷。”

沈硯行和馮薪都沒意見,和他一起往山下走,走出了很遠,沈硯行忽然停了下來,回頭去看走過的路,露出了一抹極淺極淺的笑來。

馮薪察覺他的異樣,也停了下來,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看見一抹紅色遠遠的映入眼簾,隔着飄搖風雨,仿佛是陳舊歲月裏唯一的亮色。

他扭頭看了眼沈硯行,目光在他的衣襟前一晃而過,“真好看。”

“……是。”沈硯行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走罷。”

說罷他轉身,大步的跟上了沈硯書,馮薪反倒落在了最後,他看着沈硯行的背影,那個瘦弱又容易受驚的孩子原來已經長得這麽好了。

和他一起變化的,還有其他人,以及這個世界。

不變的,只有墓裏那兩位罷,也不知幾十年後若是地底下得見,還敢不敢相認。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不是只有夫妻才會如此。

下到山腳,馮薪的車已經被辜俸清開走了,他搖搖頭有些無奈,早知道就讓他自己開車來好了。

“阿薪,快點,我們去佳妤家拜年。”沈硯行伸頭出了車窗,提高了聲音喊他。

他應了聲來了,擡眼望去,那人已經沒了方才的沉重。

懷念、痛苦,甚至是消沉,都只能是一時,下了山,終究還是要全副武裝,去面對如狼似虎的生活,你贏不了它,就會被它抛棄。

“你們倆誰提議去葉家的?”馮薪在車裏坐好,好奇的問了聲。

“是我。”沈硯書笑着應了聲,解釋道,“爺爺認得葉老爺子啊,佳妤和我們又是朋友,過年去拜訪一下也是應該的。”

馮薪聽着這話,下意識就轉頭去看沈硯行,就見他面色柔和了許多,眼角有一條細紋顯露了出來。

他将目光收回,“那……順便去買點水果罷,總不好空着手去。”

這次拜訪完全是突然決定的,突然到沈硯行竟是忘了事先告訴葉佳妤一聲。

等到葉佳妤聽見門鈴響後跑來開門,就見大門外站着三個她意想不到的熟人。

她只看了一眼,就反手想把大門關上,沈硯行眼疾手快的伸手抵住,“怎麽,不歡迎我們啊?”

葉佳妤一愣,“你們怎麽會來?”

馮薪和沈硯書原也是被她的動作吓得愣住,此時回過神來,哭笑不得的看着面前正對峙的兩人。

“來拜年。”沈硯行咂摸了一下,回了三個字。

葉佳妤整個人縮在門板後,只露出個頭來,臉上的表情十分糾結,“一定要現在進來麽?”

沈硯行堅定的點點頭,然後就見面前的門慢慢的開了,開到最大時,他們就見一個身影飛快的往裏跑,邊跑邊道:“自己關門!”

頭也不肯回,三人又是一愣,等看清她的身影,又不約而同覺得好笑。

原來她只穿了一件家居服光着腳就出來開門了,難怪她不肯開門,想來是覺得有些丢臉。

葉佳妤跑回到屋裏,喊了一句:“爺爺,有客人來了。”

然後就噔噔噔的跑上了樓,葉老爺子從太師椅裏站起來,邊往門口走,邊嘀咕道:“這是怎麽回事,鞋也不穿?”

葉佳妤躲進房間裏,關了門捂着臉蹲在地上,只覺得臉頰似火燒,難得一次貪圖方便,竟然讓自己丢臉至此。

她心裏的懊惱無以言表,愈發想挽回形象,對着滿櫃子的衣服挑挑揀揀。

太正式的不能穿,畢竟不是出門,家居服這樣的不能穿,畢竟和沈硯行他們還未熟悉到可以這樣随意的地步。

磨蹭半天才下得樓來,沈硯行他們三個已經同祖父還有兩個哥哥相談甚歡了,葉銳清擡眼見到她,笑着對她道:“阿渝,你幫忙切盤水果來好不好?”

葉佳妤點點頭,轉身就去了廚房,堪堪避開了沈硯行投過來的目光。

見她換了身休閑的運動服,頭發也紮成了個丸子頭,沈硯行垂眼喝了口茶,心道,原來以為葉銳清叫的是“阿妤”,可仔細聽卻又不是這個音,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個字。

過了片刻,葉佳妤一手端着果盤,一手端着點心盤子出來,“這是早上剛做的紅豆酥餅,大家試試。”

她說着話,眼皮擡了擡,卻一下就對上了正望過來的沈硯行的那雙眼,立即就轉開了眼去,聽沈硯書和二哥在說共同認識的一個圈內人。

隔了一會兒,葉老爺子又和他們說起了別的事,提到他們都在一中念過書,他就指着葉佳妤道:“真是巧,阿渝也在那裏念過書,她媽媽現在還是那裏的老師。”

“周老師教過我們歷史課,是個很好的老師。”馮薪應道,“且如今她和我也是同事啦。”

沈硯行吃了塊酥餅,聽見葉銳淵問他:“辜警官還好罷?一直都沒見過面,有些遺憾。”

“連環命案,剛剛回單位了。”沈硯行笑笑,“若是見他,希望葉總是以朋友的身份見,否則不大好。”

他開了個小小的玩笑,葉銳淵笑了聲,道:“先前的事,多虧了沈老板提醒,嗯……這個年,阿渝過得不錯。”

沈硯行愣了愣,好一陣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不由得莞爾,“看來令妹今年有足夠的錢去買想要的衣服了?”

“女孩子家,再多衣服也永遠都是缺一件的。”葉銳淵扶了扶額,好似有些無奈。

葉佳妤見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好像也沒自己什麽事,于是便乖巧的坐在祖父身邊,當一個乖娃娃。

沈硯行溜了她一眼,見她坐得又乖又穩,到底有些新奇,接連看了幾次。

葉銳淵敏感的發覺了他的小動作,心裏暗覺好笑,只想了想,并未出聲說什麽。

“中午在這裏吃飯罷?”葉老爺子難得見到這麽齊整的孩子組團出現在自己跟前,說話又有條有理很入耳,愈發高興,喊他們留下吃中飯。

葉佳妤擡眼看了看落地鐘,已經十一點過五分了,按理講是到了做午飯的時候了,便道:“幾位就聽爺爺的罷,我先去做飯了。”

說完她就匆匆去了廚房,片刻後卻穿着圍裙跑了出來,拉着葉銳清就道:“二哥,我留來做啤酒鴨的那兩罐啤酒是不是你喝了!”

說得有些氣急敗壞,葉銳清忙笑着安撫道:“我這不是嘴饞嘛,阿渝別氣,換個菜不就得了,我記得你還買了紫蘇的,做個紫蘇焖鴨,嗯?”

葉佳妤反手推推他,“你也太靠不住了!”

又看一眼葉銳淵,“大哥你也是,也不曉得要阻止他。”

“阿渝,我錯了。”葉銳淵連忙認錯。

沈硯行他們三個坐在一旁噤了聲,扭頭看了一眼,和他們一樣的竟還有個葉老爺子,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原來看着溫溫和和的葉佳妤,也是會發脾氣的,能将家裏幾個大男人治得服服帖帖。

葉佳妤噘着嘴又回了廚房,到底是在自己家,她放松許多,也沒有刻意在沈硯行他們面前維持什麽形象。

待她一走,客廳裏的氣氛立即就恢複了過來,葉銳淵摸摸脖子,笑着說了句,“讓幾位見笑,家裏頭誰給飯吃就聽誰的嘛,對罷?”

“是這樣的。”沈硯書笑笑,接了一句。

這個小插曲被放置一旁,再沒人提起,聊天的氣氛依舊融洽,只沈硯行總覺得有些腳癢,想去廚房探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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