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清明已經過了,葉佳妤祖母的墓全家也已經在清明節第二天去祭拜過了。

北郊的半山公墓已經和春節時蕭瑟景象完全不一樣, 到處都是青色蔓延, 春風從臉上吹過, 有種依戀的感覺。

葉佳妤從山上下來之後,沒有和家人一起離開,而是回了工作室, 康恺已經等在了那裏。

“喏, 這個給你。”她把手裏拿的小袋子遞給康恺。

康恺打開來,取出一個用保鮮膜包着的青色糕團, “青團?什麽餡兒的?”

“雪菜筍肉餡兒的。”葉佳妤應了一聲,轉身往飯廳去,她要去檢查一下今天要用的材料。

康恺先是剝了個青團,又一手拎了攝像機,跟着她一起走,“鹹口兒的?”

葉佳妤邊走邊點頭, “是啊,雪菜、筍和肉才是鹹黨青團的标配,肉松什麽的就算了,有點膩。”

“你這就是……就是主觀臆斷,萬一就有人喜歡呢?”康恺吃着手裏的青團,還要抽空跟葉佳妤擡杠。

葉佳妤撇撇嘴,嘀咕了一句, “反正我家沒有人愛吃肉松餡兒的, 沈老板也不愛。”

飯廳裏還是他們放假之前的模樣, 鄧阿姨和鄧叔回家去了,也沒有其他人會過來。

今天要做驢打滾,一道很經典的傳統小吃,從前也被叫做豆面糕。

康恺把攝像頭打開,葉佳妤糯米粉倒入大玻璃碗,加入适量溫水揉成光滑滋膩的面團,在盤底抹一層香油,将面放在盤中,包上保鮮膜,上鍋蒸二十分鐘,趁蒸面團的時候把黃豆面倒到鍋中翻炒,炒成金黃色,并有一點點糊味。

此時面已經蒸好取出,包入抹少許油的保鮮膜上擀成片。切去邊角,将紅豆沙均勻抹在上面,從一頭卷成卷,在最外層均勻的撒上黃豆面,再用刀切成小塊擺進盤裏。

白色的碟子裏黃白紅三種顏色分明,煞是好看,她在旁邊放了個透明的玻璃茶杯,淡綠色的茶湯還微微冒着熱氣。

康恺拍完之後她捧着茶杯看窗外,發覺下起了雨,這是清明時節的雨。

一碟子驢打滾不多,她和康恺分着吃完了,然後拎了包慢悠悠的逛回家。

公交車上人不多,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坐過公交車了,在她讀大學之前,她甚至連公交車一趟要收多少錢都不清楚,她不懂這些,因為沒有人會特意教她這個。

等到去了外地念書,很多事都要自己做了,她才發現自己是個有缺陷的人,活在父母構築的城堡裏很安全,沒什麽不好,但什麽都不懂,和真實社會脫軌的感覺讓她很焦慮。

從那時她才開始跌跌撞撞的長大,她被人騙過錢,也迷過路,貪好玩和室友一起去做兼職時被老板和客人兩頭罵,還在路上給乞讨的人買了飯卻被嫌棄怎麽不是給的錢,她把過去十八年沒有受過的所有委屈一次過感受了個遍。

她不敢跟家裏講,那是她從小到大最有主見的時候,也沒什麽後悔的,她甚至覺得很高興,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了。

此時窗外細雨紛紛,葉佳妤望着路邊往後倒退的行人和車輛,忽然有些恍惚。

車子停靠路邊,她撐起傘下了車,走在細雨裏時,她忽然有些想念沈硯行,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生出想念這種情緒。

“阿渝,過來。”她好像聽見有人喊自己,聲音很熟悉,可是那個人不應該突然出現,于是她搖了搖頭。

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眼前的景物都已經開始變得模糊,她低着頭,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可是那個聲音又傳了過來,“阿渝,阿渝!”

葉佳妤腳步猛的頓住,終于忍不住回頭去找尋生源的來路,在雨霧迷蒙中,她看見不遠處的路燈柱邊站着個靛藍襯衫黑色西褲的男人,忍不住睜大了眼呆在了原地。

那個男人撐着一把黑色的雨傘,很快就走到了她跟前,他的面色有些哭笑不得,“阿渝,你沒聽見我叫你麽?”

“沈、沈硯行……你怎麽回來了?”葉佳妤茫茫然的望着他,臉孔上的震驚還來不及褪去,“不是說明天才回來麽?”

“沒什麽事,就提前回來了。”沈硯行伸手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傘下,又讓她把她的傘收了,和她并肩走着。

葉佳妤又問了幾句他家裏人好不好,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一時竟不知道還有什麽話能和他說——他突然出現,實在讓她很驚訝。

沈硯行也沒有說話,只沉默的和她一起走着,因要遷就葉佳妤,他的步子小了許多,時不時就拉她一下,好繞過那積水的小水窪。

她擡頭看了眼,見傘正往自己這邊傾斜,忙伸手扶了一下傘柄,可等她放開了手,就又往自己便傾斜了些。

葉佳妤又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落在跟前的地面上,心裏不由得失笑,這個人,連走路都這麽認真了嗎?

或許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沈硯行扭過了頭來,側側身,讓另一邊手越過他的胸前和傘柄,落在了他的頭上,輕輕的揉了揉,又對着她微微一笑。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葉佳妤卻不由自主的淪陷在他柔軟的目光裏。

她忽然間想到,沈硯行其實是個話不多的人,盡管他面對自己和辜俸清等人時不乏風趣,說起他熟悉的領域也侃侃而談,甚至是個很健談的優秀講解員。

但在平時,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安靜的,安靜的坐在那張桌案背後,細致的擺弄着他那些或是完好,或是殘損的金玉瓷器。

這種狀況在他們确定關系後并沒有改變,他喜歡她之前是這樣,喜歡她之後還是這樣,唯一的不同,是他現在會冒着大雨趕回來看自己——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可是她卻是個談過戀愛的人,戀愛中的男人,眼神到底是有變化的。

到了葉家門口,葉佳妤掏鑰匙開鎖,沈硯行卻低着頭嘀咕了一句,“你鞋子都濕了,剛才該背你的。”

葉佳妤面色立即就讪讪的了,“算了罷,我一百斤的肉呢。”

早上上稱看過,她的體重剛剛好三位數,本來還不覺得如何,可一聽沈硯行說要背她,心裏頓時湧出些羞恥感來。

可偏生沈硯行此時沒有讀心術和猜度人心的本事,他只顧低着頭道:“兩百斤我都背得起……這鞋子好看,可過了水就壞,多可惜。”

哎喲,真是難得這男人還懂女人的鞋子啊,葉佳妤忍不住在心裏吐槽,然後低頭看看自己的腳。

她早換了春裝裙子,芭蕾舞鞋祖母綠色的真絲鞋面,黑色的緞帶綁帶縛小腿上,綁了個蝴蝶結,只是沾了水,鞋面的綠色變得有些深了。

“好啦,一雙鞋而已,你的不也濕了,咱們快進去。”葉佳妤拉拉他的衣袖,催着他往裏走。

葉銳清早迎了出來,“我剛說要去接你。”

他對葉佳妤說了句,又對沈硯行道:“阿渝不是說你回老家去了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祖祭完了,沒什麽事就回來。”沈硯行收了傘放在門邊,傘面上的雨水往下走,彙成了一道細細的水漬,往屋檐外蜿蜒而去。

葉銳清哦了一聲,道:“那就吃了飯再回去吧,反正也下雨。”

莫說此時葉銳清主動留客,就是沈硯行,也是本來就打了來蹭飯的主意,要知道他家裏頭其他人要明日才能回來了,今晚家裏鍋清竈冷的,還不如賴人家一頓飯呢。

這是他和葉佳妤确定關系後第一回 見着葉老爺子,老爺子樂呵呵的招呼他過去喝茶,葉佳妤推推他,等他過去了,才彎腰把他換下來的鞋子拿到了客廳外的露臺上,烘幹機開了,正好烘一烘鞋子。

“家裏都好罷,你看這麽久了你也不說來看看我,都是一家人了還客氣什麽。”老爺子一想到這個年輕人來日會是老葉家的女婿,心裏頭就覺得開心。

沈硯行忙解釋道:“一來是的确有事兒要做,二來我也怕打擾您,所以就沒來。”

葉銳淵和葉銳清兄弟倆坐一旁陪客,一人拿一把瓜子磕着,好似在看戲似的。

葉佳妤喝了杯白開水,想了想後起身,挽了袖子進廚房去。

不過才過了一會兒她就又出來了,葉銳清問她:“今晚吃什麽?”

“荠菜水餃,煎雞蛋和白灼菜心,甜品是反沙芋頭,怎麽樣?”荠菜餃子是前天做好了放在冰箱的,葉佳妤偷了個懶。

葉銳清點點頭應好,她便又坐了下來,拿着遙控器随意換着臺,忽然想起了件事兒,道:“有個事兒差點忘了,我明天要出差去趟b市。”

葉銳淵愣了愣,“你個拍做菜視頻的還要出差?”

“拍吃東西的還得出趟差呢。”葉佳妤皺了皺鼻子,嗔怪的回了句。

沈硯行轉頭望着她,“是去和別人合拍那個傳統美食的視頻?”

“……你怎麽知道?”葉佳妤愣了愣。

“你微博昨天轉發了你們工作室的預告。”沈硯行微微笑了笑。

葉佳妤了然的點點頭,“這次是和另一個團隊合作的長期項目,估計會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合拍一次,有的是去b市的機會了。”

沈硯行嗯了聲,笑道:“恰好我明日也要出門一趟,安徽那邊有朋友給我打電話,說有好東西請我去看看。”

這一下兩個人都要出門去了,老爺子忙道:“那你們可要小心,尤其是阿行,你這是和人談生意的,更要小心。”

沈硯行忙應下,葉佳妤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又起身往廚房去。

竈臺上上兩個爐子一起點了火,一邊煮水準備下餃子,一邊架鍋準備做其他菜。

沒過多久,餃子剛放下去,沈硯行就溜了進來,“我來看看能不能幫忙。”

葉佳妤失笑,“有什麽可幫的,要不然你幫忙給餃子點水?”

沈硯行應了聲好,往前走了一步,進了廚房。葉家的廚房很寬敞,廚具也都樣樣齊全,既整潔又充滿了使用痕跡,他忽然想起家裏的廚房。

這裏一樣會捧出去充滿了溫暖的食物,飯菜的香氣一樣會氤氲在空氣裏,夜晚的燈光照亮黑暗,因為有食物和陪伴的人,一切都會變得溫暖而光明。

鍋裏的餃子已經點了兩次水,葉佳妤也已經開始做反沙芋頭了。

香芋削皮洗淨後切成小段,下油鍋炸片刻後撈起瀝幹油,鍋裏留一層底油把蔥末煸香,把白糖和清水倒進去一同熬糖漿并不斷攪拌,待糖漿泡沫由大變小,下炸好的芋頭條迅速兜炒裹上糖漿,端鍋離火繼續翻炒,至芋頭條外緣結起白霜,這才盛入盤中。

蔥香和糖的甜香混雜在一起,香得勾引人的食欲,沈硯行守着的餃子也好了,因是打算吃水餃,盛的時候特地盛了湯,端出去就要很小心。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托盤往外走,葉佳妤端着菜跟在後頭,不住的笑他,“要是飯店服務員端盤子都像你這樣小心,生意還做不做了?”

沈硯行笑笑,倒也不去反駁,只覺得反沙芋頭外脆裏綿,又甜甜的,很是可口。

吃過晚飯後天已經黑透了,他來時是搭車來的,這下要回去,葉佳妤倒是把自己的車給他開回去了。

臨睡前又下了雨,葉佳妤躺在床上,忽然又想起了祖母的墳,半山公墓的墓園裏到處是青色在蔓延,去世多年的祖母竟然入了夢,是她在墓碑照片上的模樣,沒有再老去。

雨越下越大了,轟隆隆的春雷忽然響了起來,閃電和雷聲撕破了黑夜的僞裝降臨大地。

沈硯行忽然一抖,從夢中驚醒了過來,從床上往窗臺處看去,有閃電的光在窗縫處晃了一下。

閃電穿過葉佳妤房間的窗簾,有一瞬間照亮了梳妝臺上用筆壓着的一張紙,她用娟秀的筆跡寫着一句話,“有些人,只要我們會想念,他們就會一直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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