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公元九一O年。梁國都城。
這家外表不起眼的客棧有着一個很俗氣的名字:好再來。掌櫃的是個微胖的中年人,看着一團和氣,也是讓人過目既忘的平凡。
然而走到裏面,會發現這兒的生意還真是紅火,熙來攘往人流如織,店小二忙得一個個腳不點地。
這樣的背景下,幾乎沒人注意到店堂角落裏那個醉醺醺的年輕人。
高大的身材斜倚在板壁上,他還在叫嚷:“滿上!再給我滿上!”
旁邊眉清目秀的侍從都快要哭出來了:“殿——您別喝了,再喝可怎麽回、回去啊?”
成深一瞪眼,正要發作,就聽旁邊有人悠然問話:“請問,這個座位有人嗎?”
寒冷的空氣中拂過一陣熏風,站在那兒的人白衣弱冠,恍若從畫中走出,飄然而至。
成深瞟了那人一眼,沒好氣地哼一聲。侍從則呆呆地摸着自己的兔牙,沒說話。
見無人回話,那人微微一笑,展開手中灑金折扇,抵住下颌,一雙貓似的大眼睛眨呀眨:“公子心情不好?在下家傳相法,不如讓在下為公子看一看命盤?”
“好放肆——”侍從的呵斥被成深一個手勢擋了回去,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對方坐下。
“冒昧了。”游大人笑嘻嘻拱手,毫不客氣地坐在成深對面,端起酒盅來喝了一口,“看公子愁眉不展的,應該是失落了一件珍愛的寶貝。”
成深又灌下一杯酒,苦笑着答道:“寶貝?算是吧。他确實是我心頭最愛。”
游大人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在下觀公子印堂發暗雙目無神,那就是遍尋不遇咯。恕在下直言,這樣找下去是沒有結果的,因為,那件寶貝的失蹤與公子的至親有關。他不想讓你找到,你就永遠也找不到。”
最擔心的真相被眼前人輕輕道破,成深的手不由自主一抖,杯中酒灑了一桌。
“哐當”一聲巨響,是什麽大的盛器被打翻了。
單薄的鞋襪瞬間就被浸得透濕,森森寒氣直逼進骨縫。文諾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擡頭看着那個打翻水桶的人——那是他花了一上午時間從離軍營五裏地以外的山裏挑來的飲用水。
“怎麽?不服氣?”少年眼裏的氣憤似乎讓對方很高興,湊近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誰叫你昨晚拿刀子對着我的?下回躺好了乖乖讓我捅,不然還有你好看!”
軍卒那只委瑣的手還沒夠到文諾下巴,就挨了他重重的一巴掌,與此同時一只鞋直奔院門——本來就濕漉漉的鞋不跟腳,人沒踢着鞋倒先飛走了。
倒黴的是正好有人這時開門進來,眼看那只鞋就要在他胸口上砸個正着,被旁邊一人手疾眼快伸手接住了。
李平生啼笑皆非,叉着腰問:“幹什麽呢這是?堂堂軍營都快被你們弄成雜耍場了!成何體統?”
那軍卒惡人先告狀:“隊長,文諾打翻了水桶,還想打人!那鞋就是他的!”
張正楷看看手中鞋,再看看光着雪白腳丫子的少年,“撲哧”一笑:“河大,你好好的欺負人一小孩子做什麽?”
河大還想耍賴,李張二人身後有人低低重複着一個名字:“文諾?”
那個人不慌不忙踱到前面來,直視着半邊身子濕淋淋的軍服少年:“果然,隐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方就是在樹林裏。誰能想到梁國世子最愛會以普通士兵的身份混跡于軍營?”
李平生陪笑道:“殿下,裴将軍在那邊營房恭候-------”
殿下擺了擺手,徑直走到文諾身邊,伸手去摸對方耳垂,被少年一個激靈避開了。他撚動着手指,笑了起來:“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有什麽魔力,能讓一國世子擱着他千嬌百媚的新娘子不理,鎮日裏與你厮混?”
張正楷也走到他們旁邊,将鞋還給文諾:“殿下,文諾是在編士兵,不能随便出軍營的。”
娃娃臉殿下的笑容和煦如三月春風,聲音卻冷冰冰似嚴冬霜雪:“楚國連公主都嫁了給你們,梁國竟然舍不得區區一個士兵?”
李平生的笑容消失了:“殿下,卑職沒這麽大權力,這事您請去找梁王商量。”
子皓沒回答,只是擡起手來,輕輕一擊掌。随即不知從哪兒冒出幾個勁裝漢子,來到他身邊躬身行禮。
平生又驚又怒:“你們、你們想造反嗎?”旁邊正楷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吳将軍,殿下吩咐了不許任何人進去的,吳将軍!”
年輕将軍摔掉門子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大踏步朝驿館內院闖,一路造成了巨大破壞。
這麽大動靜甘子皓當然不可能沒聽見。所以,當吳鳴步入內院時,他已經站在門廊下迎候。
“吳大将軍,這個時候造訪,有什麽指教嗎?”
這位殿下剛剛在梁國軍營裏上演了一場全武行,挾持了某士兵關在自己下榻處,現在卻裝出這麽副行若無事的模樣,還真能把人氣瘋。
吳鳴深吸一口氣,再三提醒自己冷靜,聲音裏還是不免夾雜了些許惱怒:“殿下,我們這次來是為了與梁國商議共同布防的事宜,你好端端的去綁了那個文諾來做什麽?”
子皓一聳肩:“不做什麽,就這麽關着呗。反正梁王看他不順眼,咱這是幫了梁王的忙,他沒理由怪我們的。”
“別跟我說我們!”吳鳴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梁王怎麽對文諾,那是他們的家事,你來橫插一杠子算什麽?而且,你是從軍營裏把人擄走的,你這種做法,叫梁國軍隊臉往哪兒擱?”
難得看到吳大将軍這麽激動,子皓好奇地瞪大眼睛,撓了撓後腦勺:“嗯嗯,好像是不太好。可是,做都做了,怎麽辦?要不你先進屋,再來慢慢教訓我?”
吳鳴嘆口氣,踏進門檻:“殿下,不是我要說你,你也将及弱冠的人了,怎麽做起事來還這麽孩子氣,不考慮後果?”
子皓跟在他身後,悄悄做了個鬼臉:“我就這沖脾氣,以後我改還不成嗎?”
兩人邊說邊來到內室,吳鳴擡手推開門,眼前一幕令他為之絕倒:那個身世伶仃被迫與愛人分開在軍營裏飽受欺淩現在又被人綁架前途未蔔的俘虜蹲在地上,正專心致志地指揮一只小烏龜原地打轉,喜笑顏開。
“喂,你!”
吳大将軍一時被氣得發懵,連對方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文諾反應很快,一把抄起小烏龜塞回衣袋裏,滿臉警惕地看着門口來人。
吳鳴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你怎麽、怎麽還有心思玩這個啊?”走到文諾跟前蹲下,仔細打量着那張幹幹淨淨的臉,“你就一點都不難過?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少年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如果我大哭一場,你們會放我走嗎?”
吳鳴一愣,未及回答,身後子皓開口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走的。”
文諾默然笑笑,一臉“是吧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吳鳴,把後者看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低下頭去,卻發現小孩的腳是光着的,吳鳴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往頭上湧去,二話不說手臂一掄将小孩抱起來:“這麽冷的天,為什麽不穿鞋襪?”
文諾不說話,掙紮着要下地,被扔在了屋角的雲床上。
子皓代為解釋道:“鞋襪全濕了。”
“去拿你的來給他換上。”吳鳴冷冷地吩咐,捏一捏小孩褲腿邊,“還有衣褲,也全部換掉。我去通知梁王派人來接他。”
“不要!”
文諾與子皓異口同聲地叫起來,然後互相狠狠瞪了一眼。
吳鳴站起身,輕聲說道:“我們不得不如此,梁王不會善罷甘休的。”
“可是——”
子皓還想争辯,卻聽外面一陣混亂,有人在叫嚷:“宮裏出事了!讓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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