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公元九一O年。夜色已深,驿館東南角一間客房裏仍然透出黃色的溫暖燈光。
“呃,今天就講到這裏吧,好好睡一覺,明兒我們就該動身回楚國了。”吳鳴收起手中書卷,擱到旁邊桌子上,伸長胳膊,幫小孩掖了掖被角。
文諾被整個包在被窩裏像只冬眠的小動物,就剩一張臉露在外面,黑眼睛眨呀眨:“哦。”
這樣乖乖的被人照顧才是你該有的樣子啊,太多超出年齡的成熟堅強會讓人心痛知道麽?吳鳴抿了抿嘴角,忍不住撫摸那個光潔白皙的額角:“沒關系,昨日之日不可留,所有的傷很快就會愈合,別再為以前的事難過了。”
難過?小孩的眼睛有一瞬間的失神,似乎想起了什麽,然後又是這些日子以來吳鳴已經看熟了的燦爛笑容,帶着些許傻氣:“我不難過,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走的也總是會走。”
十六歲。說出話來像六十歲。吳鳴倒有些難過起來,撫在文諾額角上的手掌慢慢向下摩挲,遮上了那對深黑色的眸子。
他的嘴唇與一般男孩子不太一樣,輪廓分明而略顯豐潤,肉肉的讓人感覺咬起來一定很舒服。
屋裏很暖和,吳大将軍卻打了個寒戰。這是怎麽啦?我怎麽會對着一個男孩子産生這種念頭?
掩飾地幹咳一聲,吳鳴站起身來:“你睡吧,明兒我會來叫醒你。”
吹熄了燈燭,吳鳴在一片黑暗中走出房間,輕手輕腳滴帶上房門。
“他睡着了?”
那個突如其來的低沉聲音成功地把吳大将軍的汗毛全都喚醒,左手本能地按在了腰間劍柄上:“誰?你?你怎麽在這裏?”
子皓冷笑着,慢慢走出藏身的角落,來到吳鳴面前,月光照在那張标致的娃娃臉上,七分驚豔三分魅惑:“人是我帶回來的,我怎麽就不能在這裏?”
吳鳴再次幹咳:“嗐,時辰不早了,你也睡去吧。”
胸前一緊,吳鳴的衣領已被人揪住,揪的人還滿臉純真,說出的話卻讓人聽得起雞皮疙瘩:“你是不是對他動心了?”
也顧不得冒犯了,吳大将軍猛地一甩,将子皓的手摔掉:“胡說什麽呢你?我兒子都快滿周歲了,怎麽會有那種奇怪念頭?難道你就沒有同情心嗎?我是憐惜他而已!”
子皓被摔得差點失去平衡,他倒也沒生氣,只是聳聳肩:“你是有兒子了沒錯,可兒子的娘沒了,難道你不是想找個填補的?”
吳鳴氣得發笑,逼上一步,鼻尖幾乎緊挨着娃娃臉:“要找填補的,找你豈不是更方便?”
一向溫和的大将軍只将戰場上懾人氣場洩漏出半分,冷傲世子頓時丢盔卸甲聲音打顫:“你你你想幹什麽?”
“你說呢?”吳鳴決定逗他到底。
“我我我警告你——”
“夠了!”吳大将軍攥住那只毫無章法擊向自己的手腕,“你這醋吃得毫無道理!拿出點世子該有的風度來,別跟一個孤苦無依的弟弟斤斤計較!”
子皓氣得呼呼直響,說不出話來。
吳鳴輕推了他一下,放開攥着他腕骨的手,頭也不回地沿着走廊離開。
銀藍色月光照在留下的那個人身上,勾勒出一個沉默而憤怒的影子。
冬天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有氣無力熱量微弱,似乎連一層薄薄的布簾都穿不透。
趕車的馬夫表情恹恹,昏昏欲睡地甩着馬鞭,時而呵斥着不專心拉車想吃道旁小商販籃裏蘋果的驽馬。
前方突然傳來的一陣喧嘩令他振奮起精神,“籲”地一聲将馬車停了下來。
“怎麽啦?”
馬車廂裏傳來一個清亮的年輕男子聲音。
“回大将軍,前面有士兵在攔路搜查過往車輛。”
那個年輕男子“咦”了一聲,似乎有些詫異。棉布簾子被撩開,露出一張溫文俊秀的臉:“是什麽人在這麽幹?你沒跟他們說我們是楚國來的嗎?”
“你就是從天上來的,今兒也要接受檢查!”旁邊有人接話,“弟兄們給我上,裏裏外外一個地方也不要放過!”
吳鳴微微搖頭,步下馬車,擋在那個粗魯的巡查隊長面前。
土包子隊長顯然并沒看出眼前車隊之富麗堂皇與衆不同,居然動手去劃拉吳大将軍:“讓開讓開,大爺要檢查!”
在那只熊掌碰觸到之前,吳鳴攥住了他的腕骨:“這位軍爺且慢,容在下問一句,你們這樣搜查過往車輛,究竟是為了什麽?”
那位軍爺掙了一下,沒想到素日引以為豪的力氣到了這文弱年輕人手裏竟如泥牛入海,不由大駭:“你管得着嗎?老子要查就查!快放手!”
“牛五十九,跟你說了多少遍執行公務要态度端正,不可蠻橫無理,你又忘了?”
有個聲音在土包子隊長身後響起來,聽上去很年輕。
牛五十九卻吓得完全顧不上手腕還攥在人家手裏,趕緊單膝跪地:“方大人!”
吳鳴被他帶得身子一趔趄,幸好及時松手。擡眼看去,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方都尉!”
白白淨淨樣貌清秀且帶幾分稚氣的方都尉眼睛一亮,咧嘴笑了:“吳将軍?您這是要去哪兒?”
吳鳴一拱手,樣子很嚴謹:“協議初定,回國禀告朝廷。”
方都尉習慣性地摸摸兔牙:“這樣啊。兵部和禮部那些家夥也太輕慢了,怎麽不好好送一送吳将軍一行?”
吳鳴笑笑:“梁少保和魏尚書他們倒是都說要送,是我堅持說不用的。”
“嘿嘿。”方都尉幹笑一聲,“不好意思,所有出城車輛都得過一遍篩,還請大将軍您多多包涵。”
大将軍微微皺眉:“連我們的車輛也不能放過?”
方都尉撓撓頭:“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一邊說着一邊就去掀車廂門簾,吳鳴想攔阻已來不及。
門簾開處,風吹過,撩起簾內人的發梢,飛揚着如荒原上的草葉,寒意料峭。
那人一雙絕美的眼睛直視着簾外,擋不住的寒意陣陣從目光中透出,看得李都尉打了個冷戰,忙不疊躬身施禮:“世子殿下!”
“方都尉,我是犯了哪條律法,才遭到通緝?”
“不敢不敢!”方都尉汗出如漿,“在下實在不知車內是世子殿下,冒犯之處,請殿下原宥!”
子皓冷冷地哼了一聲,側轉頭看向車頂。
吳鳴從方都尉手中接過車廂門簾,輕輕放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都尉,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吧?”
方都尉略松一口氣,偷偷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可以可以,吳将軍請!”
郊外荒草萋萋,馬車默然行走在上面,除了車輪碾碎枯枝草莖的聲音,什麽也聽不見。
車廂內,吳鳴長出一口氣:“殿下,這次多虧了你的幫忙。”
殿下臉色仍然保持在零下三十度:“不客氣。”
吳鳴側臉看看他:“還生氣哪?以你的身份地位,犯得着嗎?你呀,有時候真像個孩子!”
“我要真的還是小孩就好了!”子皓怒沖沖地頂了一句。我要真是孩子,一準把那個礙眼的家夥趕出去,不許他出現在我面前。
想到這裏,娃娃臉殿下突然問:“那個讨厭鬼呢?你究竟把他藏哪兒了?”
吳鳴正要回答,就聽外面又是一陣喧嘩,馬車又停了下來。
“見鬼!難道出了城還有人要檢查?”
抱怨着下了馬車,吳鳴詫異地看到前方一片混亂。除了戰場上,眼前這情形是他見過最慘烈的人仰馬翻場景。
子皓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出什麽事了?”
馬車夫愣愣地回答:“官道上出車禍,好幾輛馬車撞一起了。”
“真的啊?”子皓一撩袍襟,跳下馬車。
吳鳴站在一只側翻的車架旁,高聲問道:“這是誰的車?有人管事嗎?”
一個氣喘籲籲的中年人跑了過來:“是、是我的車!那家夥的馬驚了,都是他搞的!我已經報官了!”
聽了這話,與他一道跑過來的那個高個子年輕人頓時暴跳如雷:“什麽叫都是我搞的!明明是你的車夫沒有及時勒住缰繩,我們才撞在一起的!”
另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人怯生生插話:“可是我什麽也沒幹啊,為什麽要撞上我的馬車?”
“那是你倒黴!”
鬥雞也似對着喘粗氣的兩個人這回倒是異口同聲。
吳鳴看得直搖頭:“不管是誰的責任,請你們想辦法盡快讓開道,我還要趕路呢!”
不說還好,他這一提責任,先頭那兩人又開始唾沫橫飛互相指責,夾着那個倒黴蛋小聲而執拗的詢問,現場又亂成了一鍋粥。
看樣子,不能指望靠這些人主動疏通官道了。吳鳴轉身,正要招呼自己所帶兵士動手,卻聽一聲低呼:“他不見了!”
心底驀地一涼。吳鳴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一切,極有可能是演給自己看的一場戲而已。
他想的沒錯。就在此刻,一輛漸漸駛離現場的馬車內,被麻繩緊緊縛住手腳,眼睛和嘴都被黑布條蒙住的文諾正蜷縮在車廂地板上。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托起少年同樣白皙的下颌,男人聲音帶着掩不住的得意:“用他們漢人的話來說,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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