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公元九一O年。楚國都城,輔國大将軍府。

池子裏的蓮葉已經凋敗,只餘幾枝黑黑瘦瘦的幹莖立在水面上。水邊的太湖石上,那個修長的身影已經獨自伫立了很久,時而一陣風吹過,只見發絲與衣帶飛揚,卻不見他的神色有絲毫變化。

“屬下龍騎營都尉招一來,參見大将軍!”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吳鳴微微一挑眉毛,從袖籠中掏出一件東西,擱在身旁的石頭上:“招一來,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招都尉看了看那東西,赫然發現竟是一只小烏龜!不免有些莫名其妙:“這個------屬下愚鈍,看不明白。”

吳鳴突然轉過身來,線條柔和的眼中射出淩厲光芒:“這是文諾留給我的,他說換了侍衛衣服不方便帶,請我幫他暫時保管。”

“哦--------”招一來臉上白了紅紅了白,瞬間變了好幾次顏色。

“那孩子一向安安靜靜逆來順受的,怎麽就礙着你了,你非得把他往死裏逼?”

招都尉 “撲通”一聲跪倒,眼看着黃豆大的汗珠從他頭上冒了出來:“屬下該死!屬下該死!”

吳鳴一聲嘆息:“不,該死的是我,明知道你母親有契丹血統,竟然讓你參與行動,結果,害了小諾-------”擡起頭,他的聲音變得冷冰冰的,“說吧,與你私下聯系的是契丹的哪個部落?”

偏院裏很亂,堆滿了雜七雜八的陳年舊物。

之安小心翼翼地穿過院子,期間還是踩碎了兩只藤制鳥籠打翻了一張三條腿的小木桌。

伴随着老舊門板發出的“吱呀”聲,首先映入年輕知事眼簾的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瞳仁特別大顏色特別深,令人頓生會被整個吸進去的錯覺。

對着這樣一雙眼睛,之安有些底氣不足,但還是硬着頭皮問道:“呃,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文諾喝完水,将粗瓷碗放下,漫不經心地回答:“我沒事。”

水珠微微泛着光,慢慢滴落下颌和前襟,溫柔的唇角線條勾勒出豐潤的嘴唇輪廓,縱使眼神裏再多冷漠與戒備,也無法抵消那份不自覺的誘惑。

之安突然間感覺口幹舌燥,咳了一聲:“那個,于越大人已經對梁國宣戰,明天大部隊就要出發去邊境了。”

少年低垂的長睫毛微微閃動了一下,聲音很低沉,聽起來幾乎像個大人了:“原來,他抓了我來,是為了這個目的。”

“是啊。”之安一屁股坐在文諾身旁,呼了一口氣,“之前那樣,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你不會記恨我吧?”

目光交彙,無處遁形。文諾發現這個知事官其實很年輕,特別是他微微撅起嘴的時候,樣子還有些稚氣。

“人生已經很苦了,為什麽還要加上那麽多恨?”

之安一愣:“你說什麽?”完全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會說出這種老氣橫秋的話來。

文諾笑了笑,有些蒼涼:“只怕,你的于越大人會失望的。對靳成深來說,我根本沒那麽重要。”

沉默。

天空中雲層仍然很厚,蒼白的日光透過窗棂,照在鎖住少年足踵的鐵圈上,泛出烏青色的光芒。

良久,之安發出一聲幹笑:“你想的也未必正确。”

他撩起袍襟,從靴筒裏掏出一把小锉刀。

文諾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腳上鐵鐐“嘩啦啦”一陣響:“你要幹什麽?”

年輕知事已經蹲下身開始锉那些鐵環:“帶你離開。”

“你到底是什麽人?”

之安擡起頭。兩人目光再次相逢,彼此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了懷疑和些許的驚恐——對聰明過人者本能的恐懼。

“不管是什麽人,總比游大人好。”之安回過神來,低頭繼續锉着鐵環,手指有意無意地在文諾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劃過,引得後者一陣顫抖。

“于越大人,前鋒部隊與梁國軍隊正面交戰,死傷已經過半!”

過于豔麗的容貌被藏在一個青銅面具之後,游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知道了。徵枭營那邊怎麽樣?”

營官一抱拳,身上铠甲發出一陣清脆的撞擊聲:“回大人,已經準備好了!”

“那就動手吧。”看着營官領命離去,游危目光落在遠處地平線上,眼神有些迷離,“靳成深,希望你是個值得的對手。”

這一戰敗定了。狡猾的契丹人,居然留了伏兵在側翼等着。梁軍雖然勇猛,怎禁得起一支接一支部隊的車輪戰?

方可續掄起樸刀砍在對陣的敵軍士兵肩上,其聲如擊敗絮,卻是只入肉半分——刀口已經劈砍太多次,卷刃了。

也顧不得形象士氣什麽的了,李都尉勒轉馬頭,一口氣跑回營地,在紛亂的人影瞳瞳中找到要找的那個人,“撲通”跪倒:“聖上,下令撤軍吧!再打下去徒耗實力!”

“撤?”成深看着他,冷森森道,“首戰失利,這後面的仗,還打得下去嗎?”

可續急得想跳腳:“可是敵衆我寡,打下去明擺着是吃虧啊!”

年輕梁王站起身,在營帳中踱了幾步,停下來,哼了一聲:“看樣子,耶律部落是聯合了其他部落一起來的,謀劃已久啊!看我年輕可欺麽?”他一仰頭,對着帳外叫道,“章都護!”

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應聲而入:“臣在!”

“給我備馬,我倒想會會這些契丹人,看他們是不是三頭六臂!”

可續差點沒把自己舌頭給咬了:“聖上!”

說話間成深已全身披挂停當,本就高大的身材被铠甲襯得越發威武:“行了,你就留在這兒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可是聖上——”

聖上根本沒想聽方都尉的,轉身就出了帳。可續咬咬牙,從旁邊兵器架上抄起一把琅琊劍,也大踏步走出了營帳。

合州之戰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結果,在歷史上始終是個謎。

原本契丹人多勢衆,并且游牧民族歷來是以彪悍骁勇著稱,梁軍這邊,雖有梁王親自上陣鼓舞士氣,但畢竟實力差距擺在那兒。誰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契丹人漸漸控制了局勢,梁軍左支右绌已漸呈敗像之時,契丹方面指揮這場戰役的于越大人卻突然下令全軍後撤,就地紮營。

仗打到一半後撤是犯忌的。契丹自亂陣腳,梁軍乘機壓上,登時将格局扭轉,殺得契丹人潰不成軍。

契丹雖是侵略者,卻着實輸得冤枉。

直到千年之後,亦無人知曉其中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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