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公元九一三年。
楚國國君病逝,世子子皓即位,繼續先王遺志與梁國聯盟,作風悍勇無匹,不僅将北方契丹人的攻勢徹底瓦解,并且趁機将國境線向北推進了數十裏。
契丹遭此慘敗,與其部落之間的嚴重內讧不無關系。耶律部落與鞣然部落爆發正面沖突,不知為何,一向實力最突出的耶律部落竟然被鞣然人打得損傷慘重,退縮到草原一角。而鞣然部落得勝之後沒有見好就收,結果被也速臺部落來了個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最後的結果是兩個部落瓜分了耶律讓出的土地,也速臺占了大頭。
“于越大人,有客人來訪,說是窦掌櫃家的。”
游危放下鏡子,披下頭發遮住額角的傷:“讓他進來。”
進來的人戴着低檐氈帽,看不清面目,聲音倒是清亮:“大人,窦掌櫃有口信。”
白皙修長的手中拿着一支銀簪,慢慢撩動着燭火:“說吧。”
“第一條,已經可以确定鞣然那邊新的副統領就是我們從這裏脫逃的執事官林之安。他的母系方面有鞣然血統。”
“小林啊?”游危自嘲地一笑,“我還真是看走眼了。接着說。”
“第二條,梁王王後前日誕下龍子,舉國歡慶。”
“哈哈哈!”游大人大笑起來,不自禁地擡起頭,亮澤的發絲垂向腦後,露出那張美得妖異的臉,“文諾,你癡愛的梁王原來也不過如此,不知你得知這個消息會是什麽表情?”
文諾走到箭靶跟前,仔細計算着中靶的箭數,然後一支支将箭從靶子上拔下來。
很少能碰到願意幫他計數和清理箭靶的兵士,他也早已習慣。畢竟,誰會為了一個無權無勢的客卿得罪前世子現楚王呢?
戰場上的殺戮是讓人忘記痛楚記憶的良方,可惜吳大将軍不允許他太靠近前鋒,否則,文諾三個字,現在很可能已經在墓碑上永遠沉默。
午後的陽光照在少年安靜的側影上,勾勒出一個線條明晰而柔美的輪廓。兩年的歷練,從前那個瘦削得過分的男孩長大了許多,肩膀變寬,胳膊上的肌肉也變結實了,只是與同齡人相比,還是略顯單薄,這一點因為個子太高而越發明顯。
他的膚色,還是白得不像話,攥住箭杆的手指修長白皙近乎透明,整個人毫無血色,似乎從出生以來就沒見過天日。
聽見身後的幹咳聲,文諾轉過頭。
子皓哼了一聲:“怎麽?見了我都不跪拜?”
楚國禮儀并不十分嚴格,非正式場合并不一定需要大禮參拜。年輕楚王分明是在有意刁難。
文諾“撲通”跪倒,嘴裏卻說道:“陛下大老遠的跑到校兵場來,就為了要看我跪拜?”
“你!”子皓差點起腳踢過去,好容易忍住了,緊攥着拳頭,“我當然是有要緊事找你。”
“來,寶寶,到爹爹這裏來!”
虎頭虎腦的胖小子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正滿心懊喪,聽見男人的聲音,登時興奮起來,“咿咿呀呀”地說着誰都聽不懂的話,朝蹲在旁邊的高大身影跌跌撞撞撲去。
成深呵呵笑着将兒子摟在懷裏,随手塞給他一只棒糖,惹來了旁邊陌月公主的埋怨:“別給他吃太多糖,會壞牙齒的。”
“沒事兒,咱寶寶就愛吃甜的。”成深抱着兒子,站起身來,滿臉的笑容卻在看到門口修長身影的一刻瞬間僵化。
子皓沒有企圖攔住轉身急速向外跑去的人,雖然那人在慌亂中還無意識地踩了他一腳。
完全來不及多想,成深将兒子交到保姆手裏,追了出來:“小諾!小諾!”
子皓擡起胳膊,擋在他身前。
梁王發怒了:“幹什麽?讓開!沒見我有事嗎?”
楚王冷靜地一笑:“什麽事?想把舊情人找回來嗎?別忘了你現在不僅是一個丈夫,還是一個父親!就算你對我妹妹沒感情,那你兒子呢?他小小的一個人,有什麽錯?”
子皓說的話,一大半都沒進入成深的耳朵。心念在茲,只有那冰凍的一刻,文諾蒼白的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
“啪!”
有人将子皓的手拍打下來,楚王先始大怒,卻在看清那人臉時無奈地嘆氣:“陌月,哥是為你好!”
陌月将哥哥推開,對夫君說道:“你走吧,這裏有我。”
成深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擡腳邁出了門檻,身後傳來子皓惱怒的叫聲:“你瘋了嗎,小妹?難道你不知道他是要去幹什麽?”
陌月仰着臉,看着哥哥:“哥,你知道的,我一直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什麽跌宕起伏生死纏綿,我不要。既然沒能遇上能與我厮守一生的人,那麽,別人的故事,我不想入戲太深,不行嗎?”
“可是你們已經有了孩子!”
子皓的怒吼在殿內回旋,像無法沖出牢籠的困獸。
陌月回身,從保姆手中接過兒子:“就是因為已經有了孩子,我不再需要他了。”看着孩子亮閃閃的大眼睛,她若有所思,“我不需要留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在身邊。”
林冉覺得自己很倒黴。
老老實實在宣和殿值守了兩年,啥油水也沒撈到,剛花了大價錢托人調到禦書房來,指望着一身好功夫被楚王看中,能到軍中當個都護啥的,結果才站了兩天崗就碰上這麽檔子事!
看着那個滿臉惶惑頂在門板上的文客卿,聽着外面梁王和他那一堆護衛的呼喝,林某頭都要炸了。
鼓了半天勇氣,林常侍對文客卿道:“要不,您就開門見一見梁王吧?不然人家也不肯走哇!”
深黑色眼睛瞟了林常侍一眼,讓後者頓時失聲。文諾轉頭從門縫裏看了看外面情形,有些焦躁:“怎麽還沒走?”
要不是礙于面子,林常侍恨不能給這位完全不在狀态的小爺磕頭:“人家就等着您出去見面,您不出去人怎麽會走?”
文諾一臉茫然:“他幹嘛要見我?”
“我哪知道哇!”林常侍差點撞牆,“您出去不就都明白了嘛?”
“可是,他一開始就不喜歡我,現在又有了兒子,為什麽還不能放過我?”
林冉豎着耳朵聽文小爺的自言自語,越聽越不明白,這都哪跟哪呀?
“小諾,我知道你在裏面,開門吧。”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聽起來近在咫尺,仿佛就挨着文諾耳畔說的。
林常侍眼淚差點掉下來:“吳将軍!”
“吱呀”一聲,沉重的殿門被打開,微風吹過,門裏那個黑衣少年的身影像個幻象,似乎随時會随風而去。
留不住你,我知道你心裏始終裝着的人是他。那麽,放手也是一種愛吧。但願你能快樂,但願他能讓你快樂。
吳鳴笑了笑,上前扶住少年肩頭:“你與梁王久別重逢,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吧。”
“不。”
年輕将軍詫異地看看那個低垂着的頭,只看見那兩扇長長的睫毛在不停閃動:“你又別扭了,就聽一下人家解釋嘛。你若不願意,盡管跟哥說,他強迫不了你的。”見文諾沒吭聲,他對林冉使了個眼色,“你放心,凡事有哥給你做主。”
帶着林冉退出文華殿,眼看着那個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進殿內,吳鳴心底不免閃過一絲疑惑: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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