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公元二O一O年。已經很晚了,新城區的标志性建築JM大廈第13層東角還是燈火通明。
方可續覺得自己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家夥。別看他正虛僞地朝自己點着頭,其實是壓根就沒把人放在眼裏。對這小子而言,錄音師只是工作室錄音設備的一個組成部分,每次有什麽要求了,就來一句“那個方什麽,麻煩你了”。
你丫的才是什麽什麽!人家有名有姓的,你都來過三次了,就不能費點神記下人家名字!
每次想到這裏,可續就恨不能像東行一樣,上去掐這小子幾下。可惜跟他沒交往到這麽胡鬧的程度,又沒東行那自來熟的本事。
袁老師倒是一顆玲珑剔透心,像是猜到了可續在想什麽,笑呵呵說:“今晚又辛苦小方了,小文你還不快謝謝人家!”
那小子倒是聽話,“啪”地就是一個180度大鞠躬,整個身體像把折刀合在一起,連背包都差點順着脖子掉下來。
可續哼了一聲,看看已經擡腿朝錄音室走的袁老師和東行,想跟着過去,又覺得扔下那小子不管不太好,于是伸手去牽他起來。
個子這麽高,樣貌看着也沒有一點脂粉氣,掌心相觸的地方卻一片柔軟溫潤,是只有三歲幼童或青春期少女才有的細膩觸感,連一向自诩膚質極好的可續都不免自愧不如。可能他是那種身體部位皮膚比露出來部分更好的類型吧。不知他胸口大腿上皮膚會滑成什麽樣?
嗐,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可續心裏暗暗一驚,下意識地甩開手,盡量嚴厲地吩咐:“進去吧。”
身為第一代偶像歌星,退隐後又入股了全球最大唱片公司之一,提攜後輩造星無數,袁若熙早已成為音樂界的傳說,業內小字輩見了他個個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
但接觸過後才會發現,這位不喜歡被叫做“袁總”而總是讓人稱他為“老師”的世外高人,究其根底就是個大孩子。
比如眼下,心血來潮在上飛機前把文諾找了來,拍出一份合同要人立馬簽字這種事,也就只有他做得出來。
“出EP?”
小孩一雙眼睛黑乎乎圓溜溜,看了合同看老師,看了老師再看合同,來回看個沒完。
袁若熙不耐煩了,擡手在小孩腦袋上一通亂撸,把本來就卷得毫無章法的頭發弄得越發像個鳥巢:“乖,快簽啦,老師要趕飛機!”
東行在旁邊不停“嗤嗤”笑,像只漏氣的高壓鍋:“簽啦簽啦,難道還怕袁老師把你給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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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諾拿手背揩揩鼻尖:“可是-----太快了吧?連你們樂隊都還沒出過------”
高壓鍋刷地一下變黑了,眼看有爆炸的危險:“誰說我們沒出過?”
袁老師幹咳一聲:“其實,東行你們當初那張唱片成績還是不錯的,只是歌曲傳唱度不高,不是你們的錯。”
文諾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沒再開口。
門口傳來聲音:“袁老師,快到點了。”
“嗯嗯,知道了。”袁若熙遞給文諾一支水筆,“簽吧。”
“可是我還沒跟家人商量——”
文諾話說到一半頓住了,跟誰商量呢?舅舅肯定是滿口答應,用他的口頭禪來說是“英雄難過金錢關”。而吳鳴——擱在桌邊那只手機此刻安靜得如此刺眼。
這小子的手真白淨,手指真長,就是太大了些。可續回想着方才的觸感,沒有意識到自己和旁邊眼睜睜看着文諾簽字的袁老師與東行一樣,露出了得償所願的欣慰笑容。
“好得很好得很!”袁若熙收起一份合同塞進胸前袋子,旋風一般刮出門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囑咐,“今晚就開始工作,東行你盯着點,回頭到了洛城我再給你們電話!”
“老師慢走謝謝老師!”折刀式身體回複原樣,文諾緊緊攥着手裏冰涼的金屬物,那東西卻仍然毫無動靜。
走出大廈門洞,撲面而來的寒氣讓文諾默默地打了個寒戰。
跟在後面的東行輕聲問:“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文諾搖頭:“沒事,我認識路。你感冒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街面上的路燈光照過來,給那個黑色身影鑲上了一圈金紅色的邊。朦胧的光暈中,那身影輪廓分明如畫,有種似乎随時會消失的不真實感。
東行咳了兩聲,捂住嘴含含糊糊地說:“那好吧,你自己小心點。”
文諾回頭笑笑:“我一大男人,窮得叮當響,沒財沒色有什麽要小心的?”
不需要照鏡子東行也知道自己血一下子都湧到臉上了,心裏暗自慶幸光線不好,嘴上打着哈哈:“嘿嘿,那可沒準,小心碰上女色狼!”
“嗯,那我要走慢點,別讓女色狼把目标給漏了!”
囧娃滿臉的嚴肅跟他說話內容之荒誕完全成反比,東行忍不住又掐他一下:“行了少胡說八道,你也不怕回頭你鳴哥知道了,把你給關起來不許見人!”
不經意提到吳某人,兩人心底都是一悸。頓了一頓,東行才接着說:“上次照片那事,他還不知道吧?”
文諾抹了抹臉:“你不說出去,就沒人知道。”
東行語氣罕見地老成:“不是我說你,這事本來就不該做。要不是你來這麽一招,那瘋子影迷也不會跑出來傷人,還好靳成深替你擋下一劫。”
“也許,是我該挨那刀。”
“胡說什麽?”東行猛地一驚,擡頭看着那張黑暗中益發顯得蒼白的臉,卻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怎麽能這樣想?沒人應該受傷的。”
文諾後退一步,避開對方伸過來安慰的手,笑着微微一躬:“真得走了,不然趕不上末班地鐵了。謝謝你。”
當時是怎麽想的,現在已經模糊。世界上沒有後悔藥,而且文諾很懷疑就算時光倒流,自己的決定又能否更改。
很久以前,文諾就明白,自己是那種一旦下了決心,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
那樣的倔強少年,曾經是吳鳴欣賞的,只是時移世易,起初可愛的特點變成了讨嫌的缺點。變的不是人,是愛人的心。
故意公開某些信息,目的之一就是想要試探那個溫和而內斂的人。而沉默到現在的手機告訴文諾,答案是否定的。
只是靳成深------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以他的家世外貌性格名氣,想要什麽樣的戀愛對象沒有?若只是貪圖一時新鮮,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初遇時靳成深說過的話又在腦中響起:“打記事起,我就一直夢見一個人。”
小孩邁着兩條長腿慢吞吞沿着街邊往地鐵站方向走,一路想着心事。
斯巴魯森林人的噪音在SUV中确實算比較低了,這一點,從車在文諾身邊不到一米處停下後,後者被驚吓的程度可以驗證。
車窗無聲地降下,露出一張七分像帥哥三分像土匪的臉,笑得眉眼彎彎:“上車吧,小諾。”
文諾緊緊攥着背包肩帶:“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一張漂亮的臉出現在帥哥土匪旁邊:“因為你哥我聰明過人!一猜就猜到你在這裏!”
“別聽他胡說。”後側車窗上現出第三張臉,完全無視游危的怪相很鎮定地招呼,“上車吧,小諾,外面冷。”
“舅舅------”
說不上是感動還是失望,文諾低下頭,鑽進了車內。
錢貞治替他拉上車門,倒回座椅上,看了看文諾,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
游危最近又在戒煙,扔了顆戒煙糖到嘴裏,吧唧吧唧地嚼:“不就是吳鳴沒跟你聯系嗎?用得着這麽失魂落魄的嘛?”
見文諾瞪着游危後腦勺目光滋滋冒煙,錢導咳了一聲:“其實,是吳鳴讓我們來接你的。他臨時接了個通告,趕去京城了。”
游危後腦勺上長了眼睛,舉起一只手宣誓:“別問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直接跟你聯系。”
大胡子長嘆一聲,那叫一個沉痛。
一直悶聲不響開車的正楷突然開口:“要不小諾你就從了我們危哥得了,不比那死悶騷的怪人好得多——”話沒說完被游危卡住脖子一頓掐,車身劃了個S形,吓得後排舅甥倆冷汗直冒。
當你被人愛着的時候,只覺得稀松平常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只有等到失去了,才明白曾經是怎樣的被寵着被疼着。
想了很久,文諾決定向吳鳴道歉。再驕傲的人,在愛情面前,也有不得不低頭的時候。
吳鳴的手機沒有設彩鈴。單調的嘟嘟聲一下一下,像是從很遙遠的異時空傳來。文諾在膝蓋上揩了揩手心的汗,感覺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終于,信號通了。那個聲音溫和清澈一如往常:“喂?”
文諾深深呼吸,氣息吹在話筒上連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
“小諾?”
那邊的聲音裏多了幾分刻意的淡漠。
從來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終于決堤:“哥,你在哪兒?”
為什麽三天都不理我?為什麽到現在還要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文諾心裏想的,吳鳴似乎全都聽得見:“別這樣小諾,我只是這兩天忙昏了,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好嗎?”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執拗的小孩愣頭愣腦地追問。
這樣傻乎乎直來直去的問話哪兒合得了吳鳴口味。
果然,吳鳴的聲音愈發冷了下去:“我也說不準,辦完事自然就回來了。”不等文諾再問又緊巴巴接了一句,“沒事我先挂了,你也早點休息。”
“哥——”
話筒裏傳來空洞的嘟嘟聲,堵住了所有沒來得及出口的話。
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行字:“通話已中斷”。文諾低頭看着,聲音低沉如耳語:“——對不起。”
整個晚上文諾輾轉反側迷迷糊糊也不知算睡了還是沒睡。一時夢見自己還是那個沒人疼沒人管的野孩子,把樓下車棚裏一排自行車的氣門芯全都拔了,被舅舅逮個正着一通胖揍;一時又夢見坐在吳鳴的自行車後座上,把他野餐包裏的東西偷偷吃個精光。
到了後來,竟然夢見自己在雪地裏跑,四顧茫然找不到方向,朔氣逼人天寒地凍中急得滿頭大汗。
醒來時滿身粘膩,房間裏暖氣不知何時停了,冰冷徹骨。文諾只覺頭疼得厲害,也懶得起來察看,蜷縮在被窩裏假作喉幹唇裂四肢的酸痛都不存在。忍了又忍,這具身體習慣了那些寒冷不适,慢慢又睡着了。
再醒來天已經大亮,炸雷似的一嗓子生生把他夢裏那一杯渴盼已久的水給吼得沒了影:“文諾,不是說好了今兒去廠裏檢修機器,你怎麽睡到現在?”
眼皮上墜了鉛,怎麽也擡它不起。文諾一開口,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我——”
“要不是梅迪瑞打電話來,我還不知道你小子又偷懶——”錢大胡子正罵得起勁,聽了這喉嚨也是一驚,“小諾你嗓子怎麽全啞了?”
文諾摸着自己喉結的位置,火燒般燙手,想說話,卻只能發出小動物似的嗚嗚聲。
大胡子眼皮一跳,伸手在小孩耳根摸了摸:“你在發燒!”
這場病來勢洶洶,待文諾燒退了病好了手背上打吊瓶的針孔淤青也消了一半,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
刀傷未愈的成深與他一棟住院大樓住着,一個七樓一個八樓上上下下的倒挺方便。
晴了幾天,寒潮來了,天又下起雨來。
成深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那傻小子正站在窗前看雨。
聽見動靜,他轉過頭來,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今兒好一點沒?頭還暈嗎?”成深一邊說一邊大步走進房間,将手裏一只保溫飯筒擱在床頭櫃上。
“我沒事。”
側面看過去,小孩的輪廓更加分明,臉頰明顯又消瘦了一圈。成深心說還嘴硬,看你那下巴都能削蘿蔔了,嘴裏招呼着:“我家保姆又炖了雞湯,陪我一起喝吧。”
大胡子一年有十個月不在家,除了偶爾請個鐘點工收拾狗窩啥也不管,他自己又是那種一日三餐方便面也無所謂的人,對肺炎住院的外甥所有照顧僅限于每天過來拿手指給測量一□□溫。
成深這半帶強迫的灌溉工程已經持續進行了整個星期,可惜,還是沒能把心事重重的小孩喂胖。
很奇怪,這次小孩沒有像前幾次那樣,一邊嘴裏說着“我不要”一邊走到雞湯旁邊流口水。
成深手裏捉着勺子,試了試湯的溫度,擡頭看着仍然站在窗邊沒動的文諾,有些訝異:“你還在那兒幹什麽?過來呀!”
“為什麽雨一直下個不停?”
靳大明星不由啼笑皆非:“原來你還是一文藝青年!行了來喝湯吧,待會兒涼了!”
沉默。
成深嘆口氣,走到窗邊,想了想,搭上那個瘦削而堅硬的肩頭:“又在想他了?”
文諾低下頭,不動聲色地避開成深的胳膊。
“他今晚回來。”
鎮定。靳成深你要保持鎮定。可是胸腔裏不知為何像堵上了東西,呼吸不暢。
一分鐘後。
“那很好啊,你要去接他嗎?”
成深還沒反應過來,小孩啪地一下跪倒在地上,額頭正抵着窗臺,只能看見那蓬深棕色的頭發和皙白的後頸在微微顫動:“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以後要怎麽面對他------”
那日在文諾指使下偷拍照片然後提供給小報記者的事,李東行已經全部一五一十向成深交待過了。成深太明白這時小孩的緊張害怕,卻無從撫慰。
因為他沒有立場。
情人間的事,本就是即便連親生父母都不便置喙的微妙,又哪裏輪得到他這個“外人”來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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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