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公元二O一O年。這次農歷新年與情人節的日期重合在了一起,滿街張燈結彩的喜慶中又額外添了許多甜蜜。

咖啡館裏的暖氣有意無意開得過高,熱得一衆情侶們單衣上陣依然汗珠滾滾,一個個眼睛格外閃亮臉頰格外紅潤,一副費洛蒙分泌過速的模樣。

凡事都有例外。坐在最裏側卡座的這個男人就似乎完全感覺不到這熱烈氛圍,連黑色皮質外套都未曾除去,卻還是巋然不動清涼無汗。

姜力琪嘆口氣。東風制片公司的片場事故雖已過去,但很顯然,在某人心裏,那餘波還遠未平息。這些日子,她都快習慣男人這一靜下來就開始心事重重的樣子了。

“張導那部戲定了開機時間嗎?”

吳鳴愣了一下,方才搖頭答道:“沒有,他說要看跟那兩個影視基地談下來的結果。”

姜力琪安慰地拍拍他擱在桌上的左手手背:“張叔叔的風格向來是慢工出細活,我們就耐心等他的消息——”話未說完小姜律師的手袋中傳出一陣悅耳的鳥鳴,她抱歉地朝吳鳴笑笑,掏出手機側身接聽,“是我。--------什麽?------我知道了!”

吳鳴看着猛然挂斷電話的女孩:“怎麽啦?”

姜力琪似乎心裏很亂,勉強笑了笑,将攤在桌面上的筆記本拉到跟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然後仔細端詳着上面的內容,臉色越發的陰郁。

“到底怎麽啦?”吳鳴有些按捺不住,半強迫地奪過筆記本,只用一只手就輕松阻止了姜力琪奪回的企圖,另一只手在觸摸屏上滑動着,表情漸漸由好奇驚訝變為憤怒,“這是誰幹的?”

姜力琪的眼淚都快出來了,甕聲甕氣地說:“不知道,你別看了,把它關了吧。”

吳鳴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再看了幾頁那些攻擊性極強的跟帖,他擡頭看着對面死咬住嘴唇的女孩,“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白白受這樣的侮辱。明天我就讓小申他們安排通稿,公開我們的戀情。”

女孩的眼淚突然決堤,連連搖頭:“可是我們并沒有-------不不這樣不行,會影響你的形象-----”

“我不在乎。”吳鳴伸出手,隔着桌子捉住女孩的手,“如果你覺得我配不上你——”

女孩驚叫:“你當然配得上!”随即臉漲得通紅,低下頭去。

吳鳴微笑:“那就沒問題了。”腦中似乎浮現出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曾經也這樣低頭在自己面前臉紅的情景,他甩了甩頭,不願再去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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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裏傳來一陣行雲流水般鋼琴聲,随之響起的,是一個男子溫柔深情的嗓音:

“那樣愛着的你我,

停留在那個時刻,

是否就是永久?

以為可以一直這樣愛下去了,

沒想到最後卻還是分離。

是我錯了嗎?

眼淚啊請你告訴我吧,

給我一個死心的理由。

是你變了嗎?

也許這個故事從一開始,

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那歌聲傷感而純淨,是在追憶逝去的戀情,卻并無怨怼之意,只是安靜地呆在角落裏細數前塵。

咖啡館裏濃情蜜意的戀人們都沉醉其中,吳鳴聽了卻像被火燎了一般,跳起身含糊地說了句什麽扔下張大鈔就匆忙離去,腳步踉跄如薄醺之人。

留下姜力琪手忙腳亂地收拾着東西,差點打翻了桌上那杯幾乎一口未動的咖啡。慌亂中她擡頭,驀然發現不遠處,前臺DJ身後貼着的海報上,有張陌生的臉,低垂着長長的睫毛,表情茫然像個迷路的孩子。

甫一走進錄音室,文諾就感覺到氣氛異樣。

或立或坐的幾個人目光齊刷刷向他投來,好奇的、憐憫的、惋惜的、惱恨的,什麽眼神都有。

“袁老師。”

男孩的折刀式鞠躬讓袁若熙的臉稍稍放松了一些:“過來坐,小文。”

文諾慢吞吞走到袁老師身旁,照例駝着背,正站在椅子邊猶豫着要不要坐下時,被人從側面推了一把,跌倒在椅子上,歪東倒西地爬起來,回頭一看,李東行正沖他得意地笑。

“小文啊,我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個好的,一個壞的。”

“啊?”文諾呆呆看着一臉嚴肅的袁前輩,表情之茫然讓人只想上去掐醒他。

袁若熙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只得自己找臺階下:“那我就先說好消息吧。你的EP市場反響不錯,首周銷售量破了榜中榜記錄,彩鈴下載量也相當不錯,完全超出公司預期。”

說到這兒袁老師停了下來。反應遲鈍的小烏龜顧自想着心事,根本沒意識到全場都在等着他順理成章地提問。

東行一着急,又用上了五爪金龍,在他背上猛力一掐。

文諾“哎呀”一聲,急忙忙問:“那麽壞消息是什麽?”

袁若熙又恢複到嚴肅無比的表情,看起來像個痛心疾首的現行犯的父親:“我先給你聽一段錄音。”

臺式機的聲卡沒升過級,音效不太好,有點嘶嘶啦啦的,但還能辨別出是兩個年輕男子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清越:“-------你覺得這首《take me the way》好聽嗎?”

文諾猛地擡頭,感覺到背心的冷汗在漸漸滲出,沾濕了衣裳。

錄音裏,另一個年輕男子相對醇和的聲音回答着:“還行吧,不過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這麽自卑,要躲在別人的語言裏唱歌,這唱片不是在美國發的吧?”

“咔嗒”,袁若熙關掉了那段錄音,看着文諾,沉重地嘆口氣。

“這話是你說的嗎?”

文諾咬咬下唇,沒說話。

“是,還是不是?”

袁老師火了,猛一拍桌子,把靠在桌邊做白日夢的可續吓了一跳。

東行也被這一拍驚醒了,跳起來嚷嚷:“李樹生!他在搞什麽鬼?聽個演唱會而已,丫居然錄音?”

“你管人家錄不錄音! 問題是這小子說了什麽話!歌手最忌諱的就是評論同行,不知道嗎?”袁若熙沒好氣地頂回去,然後繼續指着文諾,“看你平常不哼不哈的,怎麽一開口就捅這麽大個婁子?”

跟着東行過來打秋風湊熱鬧的貝斯手招一來怯生生地指出:“可,他說的是實話呀,那個rise樂隊的外號不就是假洋鬼子嗎?”

“就因為是實話,所以更不能說!”袁若熙像個快要分娩的孕婦般挺着肚子,雙手叉着後腰,氣哼哼地回答。

錄音室裏一片靜默。

過了很久,一個溫和醇厚的聲音低低地說:“對不起。”

“你跟我道歉有P用啊?現在這音頻都上傳到網站上了,人好歹也是搖滾界名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借人家名氣炒作新人!”

氣得脹鼓鼓的袁老師餘怒未息,正要再接再厲痛罵闖禍包,門開了,走進來一群男人,個個黑衣墨鏡,乍一看以為是MIB駕到。

為首那個圓臉咧嘴一笑,嚴肅氛圍頓時被破壞殆盡:“喲,開會哪?還是我們靳大明星算得準嘿,一猜就猜到你們會在這兒!”

袁若熙朝他身後一言不發的成深點頭致意,一邊疑惑地問着:“沒記錯的話,這位先生是警界人士?難道這事已經發展到了需要你們涉入的程度啦?”

“啊沒有沒有!”警界人士鄭直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只是以私人朋友身份陪靳大明星過來看看。”

突然有人冒出一句:“警察?可我怎麽看着他像流氓?”

“哎呀方可續!你被冒失鬼傳染了!”東行驚恐地指指滿臉認真的兔子,然後擰住身邊趴在桌面上似乎想将臉埋在桌鬥裏去的某人耳朵,“文諾,你老實交待,是不是你傳染他的?是不是、是不是?”

“李東行,你夠了吧?”

後腦勺處忽然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東行一個激靈,讪讪地松了手:“嘿嘿,開個玩笑而已。”

成深沒再理會東行,只是在文諾肩上輕拍了一下,伏在他耳邊低聲說:“別難過,不是什麽大事,以後注意就是了。”直起腰,回頭看見鄭直正對着小兔子運氣,不由笑了,勾勾手指,“來,我跟你說件事。”

鄭直一步三挪走過來,滿臉猶疑:“什麽?”

靳大明星笑得燦爛,聲音剛好夠三個人聽見:“今兒可真夠巧的,你知道什麽叫前世的冤家嗎?就是剛才說你像流氓的那個。”

流氓警察臉色可好看啦,紅橙黃綠換了個遍:“他?他是我前世的-------那個?”

成深點頭:“要不怎麽人一上來就針對你?”

“不是吧——”流氓警察哀嚎起來,結果由于盯着兔子看的目光太過熱烈,被氣惱的兔子送了個大白眼,哀嚎聲更大了。

文諾左看看流氓右看看兔子,最後擡頭看着靠在身邊的靳大明星,對方對他眨眨眼睛做了個鬼臉,逗得滿腹心事的他終于笑了出來。

憑他裝得怎麽穩重成熟,骨子裏,終究還是個孩子。

成深舒一口氣,轉而向袁若熙一笑:“煩心的事先不去管它,晚上我們去天外天吧。”

這家新開的會所裝修投資的架勢好像根本不預備賺錢,連廁紙都是從澳洲專門定做進口的。

鏡子裏那個男孩臉色依然蒼白,越發顯得眼若點漆,黑森森的。

文諾低下頭,朝臉上再潑了一把冷水,但感覺太陽穴的刺痛感并沒有因此減輕。擦了擦濕潤的臉頰,他放下卷起的袖子,走出了洗手間。

走廊裏燈光昏暗,兩旁的展示櫃裏擺放着各色精美古玩玉器,毫沒來由的奢華,讓人有夜游博物館的錯覺。

快到包間了,有人在語速飛快地罵人。仔細聽去,似乎是李東行的聲音。

文諾靠在拐角處的壁角上,悄悄探一探頭,果然是刺兒頭在打電話。

這時候出現似乎不太合适。文諾擡頭研究着天花板上的木紋走向,卻又忽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在熱情洋溢地說着什麽。

轉頭望去,透過旁邊包間半開半掩的原木門扇,空空的房間裏散落着滿地啤酒瓶,桌上是殘羹冷炙,而巨大的電視屏幕上,那個表情誇張的女主持正在播報着娛樂新聞。大概是曲終人散,而服務生尚未來得及收理。

吳鳴的出現猝不及防。那張溫潤如玉的臉龐瞬間占據了整個屏幕,看得出他的精神狀态不錯,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從容不迫的味兒,一如既往的标準微笑,和煦如三月春風:“之前不公布,是覺得沒到時候。現在覺得到時候了,就公布出來,這不是很正常嗎?”

“那麽,你是愛姜小姐本人嗎?”

有時候,記者真的是個讨人厭的角色。吳鳴收斂了笑容,冷冷道:“這個問題是多餘的,我不覺得有必要回答。”

另一個記者不依不饒地追問:“那照這麽看,曾經在各大網站上流傳甚廣的那張斷背照是假的喽?”

即使是惱怒到了極點,吳大帥哥還是保持了應有的風度,仍然冷靜溫文:“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我從來沒聽說過什麽斷背照。”

回到包間時,東行已經罵完樹生,先行坐回位置。文諾悄沒聲兒地走到一旁坐下。

成深剛與袁老師幹完一杯,松了松領帶,轉頭看看,不由一愣:“你哭過了?”

男孩本能地用手背掩住紅腫發燙的眼睛,強笑道:“沒有,新換了隐形眼鏡,有點不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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