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公元九一六年。

正是最宜人的四月天,暖風從窗扇外吹進來,熏得人昏昏欲睡。

樓冥夜盤坐在蒲團上打瞌睡,聽着院子裏小道士們嬉笑打鬧的聲音,微微笑了。

“篤篤”。有人敲門。

門并未關上。道長沒有動彈,應道:“進來吧,小文。”

文諾輕手輕腳走進經房,問道:“您怎麽知道是我?”

道長驀地睜開眼睛,精光四射,看上去渾不似平日裏嬉戲人間的他:“道謝的話,就不必說了。世間萬事萬物,自有緣法。”

文諾沉默着點點頭。棒傷初愈,他就一直站在道長身邊,望着窗外,也不說什麽。

“喏,這個你拿回去。”

回轉頭,靜靜卧在道長手心裏的,是那只會耍雜技的銅錢烏龜。數年下來,就算它長大了一些,也是相當不明顯,看在文諾眼裏,還是那麽小小的、圓圓的。

樓道長看着少年接過小烏龜死命咬住嘴唇的樣子,似乎有些猶豫,卻終于開口道:“還記得第一次見它的情景嗎?那時今上還是世子,看你們好得蜜裏調油,真是連神仙也要羨慕啊!”

文諾苦笑一聲。第一次?那也是他與成深第一次被迫分離的開始。命運殘酷的打擊,一次一次,難道竟是永無休止?

“天意難測啊——”道長長嘆一聲,伸了伸腿,從蒲團上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着漸漸降臨的暮霭,“小文,我知你看似平和文靜與世無争,其實是個百煉鋼成繞指柔的性子,尋常人尋常事輕易觸動不了,本不需我勸解什麽。但此事與我有關,若日後有傷到你之處,貧道只能在這裏先行說聲抱歉了。”

這一大篇話說下來,不明不白中又有幾分中肯,卻是茫然不知所指。小文的眉頭只有越皺越緊。

樓冥夜轉頭,看着少年深黑色的眸子,微微一笑:“以後你會明白我今日話裏的意思。”

文諾正要開口問什麽,“砰”地一聲響,門似乎是被風吹得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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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卻悚然變色:“莫非這就已經來了?”

“來什麽?”見道長急忙忙搶上幾步去開房門,文諾也跟着過去幫忙。

卻是半分動彈不得。分明是有人在外頭做了手腳。

兩人面面相觑。樓冥夜擦一把汗,一把捉住文諾胳膊:“跟我來!”

窗外吹進來的風,不知何時變得灼熱無比,帶着一陣陣嗆人的濃煙。松木房門邊緣也開始泛黑,散發出濃濃的焦味。

樓下院子裏,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在疾呼:“走水啦、走水啦!”加上水桶器物碰撞的聲音,亂成一片。

道長急得團團轉,連連搓手:“樓道的路被煙堵死,經房裏又未曾備得繩索,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文諾倒很冷靜,走到窗邊看了看說道:“也未必需要繩索,前輩請恕在下逾禮。”說着伸手就想去抄道長胳膊。

以他的年齡來說,道長反應奇速,泥鳅般滑了開去:“你想扔我到那叢灌木上?不行不行!”

正推讓間,樓下傳來一聲男人的斷喝:“亂什麽?不要慌!先救人要緊,他們在哪個位置?”

文諾腦子裏嗡地一下,如同一萬只蜜蜂齊鳴,微微躬身,不情不願地朝下望去。

果然是他。鄭直正對着他比手劃腳說着什麽。

耳邊是樓道長的呵呵笑聲:“小文,歸根究底,聖上他還是愛你的。”

小文不及回話,後頸已經挨了一掌刀,眼前一黑,就此墜入無底深淵。

成深正在聽悲觀者鄭直分析形勢如何危急到已經全然無能為力,卻聽頭頂上方有人大呼:“聖上,接着!”

完全是下意識地,梁王一個旋身,張開雙臂。那個黑色身影如一片飄落的秋葉,正正好被擁入他堅實的懷抱。

鄭直嚎啕:“師父、師父——”

師父在高樓上氣定神閑,烈焰濃煙仿似為他做了演說背景:“鄭直,不要哭,師父此番劫數早已命定,是時候火解了!”

鄭直不聽師父的,只是不住嚎啕,聲音之大震得成深已暫時失聰,只能低頭去看懷中人那張蒼白的臉,心內五味雜陳。

三日後,文華殿內。

絮絮細語中,書案突然被“砰”地一聲推倒,筆墨紙硯滾落滿地。

小方将軍一驚,連忙跪倒:“聖上息怒!”

梁王背對着可續,只能看見他寬厚的肩膀在微微顫動,顯見得是餘怒未消:“不關你的事。這些時日,你身負喪妻之痛,還要同時查探這兩樁案子,卻未見眉目-------須怪不得你。”頓了一頓,他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你先退下吧,叫人宣文諾進見。”

可續愣怔了一下,随即應道:“遵命。”

池塘邊景色依舊,桃花落盡,青色的粉嫩嫩小桃子已經挂滿枝頭。蒲草叢中,偶爾一只水鳥驚飛而起,在水面留下一圈圈漣漪。

“師父第一次遇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和一群乞丐搶飯館倒出來的剩飯菜。我人小,力氣可不小,搶到了大半只饅頭呢!”小道長語調平靜,似乎全然不知身邊聽者已經動容,“可惜,又被另外一個大乞丐搶了過去,還挨了兩拳頭。師父見了,當場就把他剛買的兩個三鮮包子給了我。真香哪!”

向來心軟的可續又紅了眼眶:“道長對小動物都慈愛有加,對孩子肯定是更好。”

鄭直發出兩聲不知是哭是笑的哼哼,接着說道:“我吃完了包子,跟師父說,我還餓!師父二話沒說,又帶我去小食攤上吃了兩碗面。從那以後我就跟着師父,我人笨,又喜歡亂講話,捅下的漏子數都數不過來,可師父他從來沒真正生過我的氣,一直都對我那麽好-------”

小道長忽然仰天狂嘯,似乎要把心中郁積的煩悶悲痛都喊出來。

可續靜靜地坐在他旁邊,就這麽看着,不動也不說話。

許久,鄭直終于停下來,探手到懷中摸出一個東西,手一揚,扔進了池塘。

“什麽啊?”小方将軍伸長脖子,那東西卻已落入水底,根本看不到了。

鄭直冷冷答道:“那只小烏龜。”

可續不解:“你扔它幹嘛?”

“就是他害死我師父的!我恨不能殺了他!”

小道長咬牙切齒的态度顯然不只是針對小烏龜而已。小方将軍想了想,柔聲勸道:“可是,又不是文諾放的火,他也不想這樣的。”

“他就是個禍害!”鄭直激動起來,轉身攥住小方将軍的雙肩,“可續,跟我走吧,離這兒遠遠的!”

可續驀地紅了臉:“什麽、什麽意思?我為什麽要跟你走?去到哪裏?”

“啓禀陛下,文将軍在殿外侯見。”

梁王眉頭一挑,招手示意書案旁侍立的少年過來。少年有些畏縮地靠近了些,被他一把攬進懷中。

于是甫一進殿的文諾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少年羞澀地閃躲着,卻被梁王狠狠親吻在臉頰上,兩人肢體糾纏扭股糖一般。

“臣文諾,叩見陛下。”

成深似乎沒聽到,仍然與少年黏糊了片刻。然後,才回轉頭,滿臉刻意的淡漠:“看過給你的任命狀了?”

“是。”文諾低聲應答。

沒有多餘的一個字。梁王聽得心頭煩亂,語氣不自禁地嚴厲起來:“朕派你到最寒荒的都梁守城,你,就什麽想法都沒有嗎?”

文諾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回了兩個字:“沒有。”

倔強像一把劍,将成深最後一點溫情斬斷:“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手掌用勁,懷中少年發出一聲無法抑制的□□。

就算文諾聽見這聲音有什麽不滿,他也沒有顯露出來,只是默默叩首,轉身就要退出。

“文諾!”

被梁王厲聲叫着名字的男子緩緩轉身,殿角吹過的微風拂過他的鬓發,玉一般的蒼白膚色襯得一對劍眉越發英氣逼人,點漆雙瞳蘊意萬千,幽深到完全讀不通看不透。

最近他似乎愈發瘦了,黑色袍衫罩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蕩的,但平肩長腿兼之風骨傲岸,令他看起來仍然高挑堅硬無法撼動。

在這樣的對比之下,懷中少年徒具膚色皙白長手長腳的皮相,全無個性索然無味。

成深調整了一下氣息,冷冷下令:“上任之後,好好守城,有什麽軍情及時通報。不然,休怪朕軍法無情!”

“是。”

面對梁王如此盛怒尚能鎮定自若冷靜以對,世間也唯有文諾一人而已。

成深整個人已經成了爆炸前的熔爐,散發着萬分危險的氣息:“退下吧。”

文将軍默然施禮,轉身離去。

這一去,從此千山萬水。那荒寂的都梁城,當真是你情願守衛的地方麽?是否,你我之間,真的再沒有一絲回頭的餘地?

那個修長的身影消失許久,梁王似乎方才意識到自己懷中還有一個人,遂沒好氣一推手:“滾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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