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公元九一七年。

清晨起就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無休無止,在天地間拉上一道白茫茫水幕。

文諾伏在臨窗的書案上,靜靜望着檐下滴落的水簾,濕氣映進眼裏,襯得深黑色眸子一片晶明。

兩只修長溫潤的手掌突然從後面伸過來,捂住了他的雙眼。

“哥!你怎麽這樣!”

小孩嗔怪的語調把吳鳴逗樂了:“在想什麽呢,連我進來都聽不見?”

文諾抓着吳鳴的兩只手掌,側轉臉擡頭看他:“沒什麽。這天氣真煩人,你一來就接接連連下雨,害你一直悶在房裏,我這兒又沒什麽消遣可以解悶。”

“解什麽悶啊?”吳鳴低下頭,兩人鼻尖幾乎都要挨上了,“哥看到你就很開心了,一點都不悶。”

話一出口吳鳴就後悔了,眼看着文諾臉色泛紅躲了開去,忙轉移話題:“你看外面雨漸漸停了,我們出去騎馬好不好?”

馬蹄踏碎芳草地,碾落香塵。是幾時,曾經的兩個少年,并辔而行?

只是,這萋萋芳草已非當日那叢,人亦不是從前的那個他。

“小諾。”吳鳴勒住馬缰,鼓足勇氣看着身旁沉默的至愛之人,“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

那對黑漆漆的眸子,迷惘中帶着揮之不去的憂郁,看得吳鳴心跳停了半拍:“那個,江南的荷花已經開了,再過半個月就有蓮蓬可采------跟哥一起回去吧。”

“蓮蓬啊-------”文諾眯起眼睛,眺望着遠處的地平線。

風吹過,大地溫柔的起伏,似母親慈愛的懷抱——那是文諾記憶裏不曾有過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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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回廊的拐角處,有一叢芍藥。可續不喜歡那香味,每次都繞道而行。

鮮少人跡的涼亭裏,已經有人占據。

會是什麽人呢?這個時辰,跑到這個荒涼角落來?小李将軍放輕了腳步,緩緩靠近涼亭。

“那邊事情進行得怎麽樣了?”

可續悚然,聽這聲音,竟是內宮張總管!

按理說,宮裏除了聖上與侍衛長,也就是這張總管位高權重,但是聽上去,那回話的人竟有些愛答不理:“什麽怎麽樣?”

張總管幹咳一聲:“消息我送到了,你們打算做些什麽也該告訴我一聲吧?別等出了事讓別人來告訴我!”

“這一次,恐怕咱們還真得等出了事讓別人來告訴!”另一個人連連冷笑,聽得可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老大的命令,時間不等人,幹脆快刀斬亂麻,給他們一個了斷!”

“喂!”張總管似乎也是大吃一驚,“你們可別鬧出人命來!”

“那又怎樣?”

亭子裏石凳在青磚地上摩擦,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張總管有些出氣不勻:“你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可沒有!犯不着為了報仇冒殺頭的危險!早知道——”

“早知道又怎樣?”另一個人也拍案而起,“你既收了我們的錢,就好好地幫我們把事兜住,不然大家一拍兩散,誰也別想落好!”

“太大膽了你們,太大膽了------”

張總管絮叨的,也正是可續心中所想。這些是什麽人?他們做的什麽事?竟然牽連到人命?

當日葵音曾經說過的話幽幽在耳畔響起:“------你鬥不過他們的------”

小方将軍嘴角扯起。鬥不過嗎?夫人,你太低估你的夫君了。

西北角上的烏雲在迅速聚集,另一場暴雨即将來臨。

吳鳴擡眼望一望,回首道:“又要下雨了,我們還是回去再說吧。”

文諾低垂着眼皮,似乎什麽都沒聽見。

“小諾——”

數年征戰,深褐色戰馬已經與主人心意相通。文諾手腕只輕抖了一下,馬身已如一道暗色閃電蹿了出去,正好擋在吳鳴的黃鬃馬前頭。

瞬間,一朵殷紅的血之花盛開在他的肩頭,花蕊是一枝青銅色箭簇,閃着冷森森的光芒。

“混賬!!!”

方才太過專注于期待中的回複,竟然完全沒有聽到埋伏在草叢中的殺手動靜!吳鳴目眦欲裂,策馬沖上去回手一劍!

一劍脫手,草叢中驚起一個黑色身影,如低飛的鳥禽般掠向遠處。

吳鳴要待追擊,心底卻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回首望去,看見的是令他心膽俱裂的一幕:失去知覺的文諾已墜落馬鞍,偏馬靴累贅,一只腳還套在馬镫中無法脫身,正被受驚的深褐色戰馬拖着一路狂奔,胸前傷口滴落的鮮血似散落的花瓣斑斑點點灑在草葉上。

“小諾!!!”

已完全嘶啞的嗓音聽在自己耳中,是如此的陌生。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似一場無法掙脫的噩夢,片刻之前的歡愉恍若隔世,吳鳴只覺得呼吸困難,心跳快得像是下一個瞬間就要炸裂開來。

下意識地伸手拔劍,方才醒起已經當兵器擲出去了,吳鳴暗暗咬牙,催馬上前,緊追而去,企圖在馬匹完全失控以前阻止住它。

終于靠近了,吳大将軍仗着稔熟的馬術功底,斜身褪去馬镫羁絆,整個人從馬鞍上騰躍而起,飛撲向那匹深褐色戰馬。

速度太快了。吳鳴心裏默念着,一面勉力從歪斜的姿勢中矯正過來,幾番颠簸,好容易騎到了馬背上。

才小舒了口氣,前方卻出現了教他愈發如墜冰窟的場面:五丈開外的正前方,蔥郁的草叢驟然消失,一道石崖閃爍着冰冷的靛藍色光芒。

這一通毫無目的的狂奔,不知不覺他們竟已置身梭子河畔的石崖之上!

“停下、停下!!”

吳鳴的怒吼完全不起作用,深褐色戰馬全然聽不見命令,竟然向着懸崖下面筆直沖去!

縱使身經百戰,也不曾有過此刻膽戰心驚的體會。吳鳴絕望地企圖撥轉馬頭,雙臂與馬缰死死糾纏,直到血脈都被阻滞,所有知覺都已麻木。

然而心底深處,他明白,來不及了。

很明顯,深褐色戰馬具有經歷過沙場殺伐的馬匹特有的一根筋,即使已經辨不清方向,還是只知道拼命向前再向前。

濕滑的雨後草地上,泥濘狼籍,戰馬終于在懸崖前一尺處轟然倒下,碩大的馬身慣性地滑向前方。

越是臨近懸崖,越能感覺到大自然的無情威力。朔風怒吼,吹得吳鳴什麽都聽不見,眼前視野也格外狹窄,整個人似已被烤成焦炭,化作飛灰。

卻偏偏還在掙紮,盡最後一次努力,想抓住最後一線希望。

戰馬的悲鳴遠遠從澗底傳來,随即被湍流巨大的轟鳴聲蓋掉了。

心如死灰的吳鳴勉強睜開眼睛,卻驚奇地發現前方崖畔草叢中停留着一只皙白修長的手。當下不及多想,跌跌爬爬撲上去一把攥住!

文諾的靴子已不見蹤影,發絲散亂,胸前傷口還在慢慢向外滲血,整個人懸在半空,神智卻漸漸清醒過來,擡起臉望着牽住他手腕的吳将軍,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從唇形上吳鳴辨出他說的是“放手”,不由心痛如絞,吼叫着:“不,決不!!”

吼完吳鳴才發現,自己牽住的,正好是文諾受傷一側身體的部分,他已經痛得唇色煞白,整張臉血色全無。

“你別亂動,我拉你上來、我拉你上來------”吳鳴喃喃地說着,心裏清楚對方根本聽不見,只怕是不如此自言自語,自己就先崩潰了。

之前順着胳膊流淌到手掌上的血液變成了潤滑劑,要想抓緊文諾的手已經是很困難,更談何拉上來!

風仍在耳畔不住咆哮,吳鳴感覺到掌心裏那只手在漸漸失去溫度,慢慢滑離掌握,心底的絕望也随之一點點加深。

那對深黑晶亮的眸子裏竟帶着笑意,溫柔至極的笑意,似乎已經不是人間所有。

掌心裏終究變成一片虛空。吳鳴眼睜睜看着那個修長纖瘦的身影緩緩墜落,風掀起栗色長發與黑色袍襟,露出裏面玉色內袍,飄搖飛翔優美如舞蹈。

湍流遇到河心大石,濺起的水霧有數丈之高,蒸騰喧嚣,擋住了視線,什麽也看不清。

吳鳴的手仍然向下保持着緊握的姿勢,泥雕木塑般呆在原地。許久許久,直到風吹上臉頰,冰冷黏濕的感覺才告訴他,不知何時自己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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