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交鋒

翌日辛弈醒了個大早,昨夜睡得晚,便沒睡多少。今日他還要與胡庸招待外使團,故而也沒敢怎麽睡。醒來時腰上有些痛,他迷迷糊糊的摸到柏九緊固的手臂,又摸索到柏九的臉上。柏九顯然也是才醒來,頗為困惑的“嗯?”了一聲,将人又攬緊了。

直到半響後辛弈才得以起身,柏九也醒了。陪他洗漱用膳後,看着他出門了。

辛弈同胡庸一并驅駕,偏今兒還挺熱,胡庸見辛弈扣的嚴實的立領,拉了拉自己的襟口,勸道:“世子爺不常在京都,這秋時啊,京都還得熱一陣子。”

辛弈一摸自己的立領,含笑對胡庸颔首,耳尖卻倏地燙起來。他指尖摩挲在扣上,心中卻十分窘迫。

一路閑話不提,只說到了外使團的地方,辛弈和胡庸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見着人。察合臺一出現便連聲道慚愧,說是昨夜宮宴喝得高,今早沒起得來。胡庸連忙客套道王子惜身,無妨無妨。雙方氣氛拿捏夠了,才轉提到今日何處去的問題上。先前的花街一游胡庸提也未提,只将不貳茶樓報了,詢問察合臺意下如何。

察合臺當然不會推脫,雙方一拍定,那就動身。

辛弈是個啞巴,自不會叫他在前邊出頭,他只管在座待着就是,皇帝喚他來的原意也不過是給大苑找着樂趣。不過他身上有世子之名,倒也不能晾得太遠,這麽一來,他就和阿爾斯楞一并坐着。前邊胡庸和察合臺相談甚歡,下邊兩人寂靜一片。

辛弈摩挲着杯沿,恍若正在聽書。心裏邊想着,不貳茶樓的茶還是那麽燙,熱的他背後都已經漬了汗,可他絕不可能把領解開些,只得忍着。一邊的阿爾斯楞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們大苑禮服比大岚厚重不止一倍,光是坐在這裏,已經要靠耐力。

中途有侍者前來倒茶,不知是害怕獅王威名還是初入茶樓手生,手抖的厲害。阿爾斯楞皺眉,似欲發作之時,一旁的人接了手。

辛弈将壺提穩了,意示侍者下去,侍者趕忙退下,辛弈給阿爾斯楞倒茶。動作流暢,茶葉在杯中旋飄起伏。待手停了,置放好壺,兩人目光一對。

“勞駕。”阿爾斯楞将茶杯擡起,連吹也未吹直接一飲而盡。茶後半響,阿爾斯楞忽地問道:“平王待你如何。”辛弈笑了笑,阿爾斯楞便自行回答了,“他向來睚眦必報,又能好到哪裏去。”見辛弈垂眸平靜,繼續道:“皇帝留你在此,恐怕是不想放你歸北陽。”最後他道:“你父親葬在哪裏。”

葬在哪裏。

他母親那一年暴斃宮中,骨灰本該歸還他北陽燕王府,卻不想因忌憚禍患,上津奉命來到京都後百般推脫,任由京都扣留,最終收歸皇太後宮中。二哥葬在北陽下津的燕王墓林,大哥和三哥葬在北陽與大苑的劃定之線。父親戰死屍骨殘缺,平王将其送歸京都,皇帝以猝淚之故将父親火化置于宮中,僅在北陽下津立了個衣冠冢。

一家人天各一方,是辛弈甘願來京都的首要痛處。他要将母親和父親的骨灰安置北陽,好歹在二哥身邊,以免生前的別離之痛。

阿爾斯楞見他不做動作,便已了然在何處。獅子瞳将手中的茶杯看了又看,終究未曾多言,只在心底長嘆息一番。

食後便前往笑笑樓,消食看景。馬車在途中跑的不快,沒出半響,旁道中突然沖出另一輛馬車,直直撞在阿爾斯楞的那輛之上。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就要拖着馬車飛蹄亂跑。阿爾斯楞猛然從車簾後探身而出,撲擒住失控缰繩,将馬牢牢勒停在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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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作俑者在自己的馬車上粗聲粗氣道:“不想竟在京都也能碰見獅王。獅王可有負傷?”

阿爾斯楞目光如炬,道:“我也不料想能在此處碰見蒙參将。”說着轉向蒙辰身後的車簾,道:“想必也少不了吉白副将。”

這下四周看熱鬧的人也不便出聲了。

因明眼一看便知這是北陽的馬車。北陽悍名在外,與大苑可謂是水火不相容。且不提燕王一脈,就說前情舊故也是恩怨複雜。如今在京都裏碰見了,要挑個釁,京衛司都未必管的住。

說着果見那車簾掀起,露出一坐的筆直的身形。秀氣未滿,眉傷一痕,正是吉白樾。

“獅王還記得吉白樾,實乃榮幸。”

“大公子辛靖的副将,大苑軍中誰人不識。宛澤一役時吉白副将那一手破風箭,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阿爾斯楞略為欣賞,話鋒一轉,道:“只是辛靖身沒後便不再見吉白副将于邊境走動,是躲回北陽離津去了麽?”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辛靖身沒這件事情,吉白樾眸光冰涼波動,手指輕輕在自己眉上疤痕一滑,冷笑道:“幹卿底事!”

阿爾斯楞不接此話,卻也未動怒。他是真心實意欣賞吉白樾,此人的箭術相當了得,曾屢次于陣前拿取敵軍将帥人頭,造就‘穿雲破風’之威勢,故而被人稱為破風箭。而且布兵排陣也頗有造詣,是辛靖當年的左右臂膀、心腹愛将。只是辛靖死後北陽三津為争監軍之權将北陽軍劃分三地分次管理,吉白樾接替辛靖駐領離津,甚少再露面邊境。

畢竟沒了燕王府,誰還能合并三津兵力號令北陽?皇帝忌憚而不動,太子策劃分之事而弱北陽兵力。他一個好端端的将帥之才退居後方,說來盡是可惜。

辛弈已經下了馬車,就在一側靜靜地看。吉白樾的眼看見他,那一剎那波動劇烈。辛弈自覺和大哥長得只有三分相似,不想竟已經足夠讓這個人心神劇動。

辛弈知道吉白樾,但兩人僅是幾面之緣。

“你們北陽沒有了頭狼。”阿爾斯楞翻身下馬,将辛弈掃了一眼,道:“一蹶不振到了如此情景。”

吉白樾眼睛越發冷凝,道:“何等情形?何等情形也不如三十二部倉皇到冰川沿境狼狽。獅王也是久經風霜沉浮之人,難道不懂風水輪流的道理?正謂寶刀數磨,北陽這把刀還沒磨到時候,獅王再着急也無用。且現今獅王日日在迦南山上看鷹飛兔奔,與牛羊朝夕為伴,樾也想提醒一句。獅王,休要生疏了戰刀,相逢不知時,或許明天咱們就沙場再見。”

阿爾斯楞不怒反笑,手底下撫拍着馬鬃,道:“正是風水輪流轉,今日你能嘲弄大苑倉皇冰川沿境的舊事,明日大苑難道就沒可能諷笑你們今日居安之态?北陽有人千萬,卻只有一個辛靖。辛靖在時尚過不了一個牛羊為伴的迦南山,而今我有何憚。”

“你說公子過不了迦南山?”吉白樾倏地下車,對阿爾斯楞節節逼近,“公子鞭揮宛澤,若不是佞臣壞事,你今日可還能當得起一聲獅王?阿爾斯楞!”吉白樾冷色冷聲,“從前你還稱得起一聲巴特爾,公子之後,你也只是條被栓緊的老獅子!”

“休要胡言亂語!”察合臺斷聲乍起,怒不可遏,“北陽豎子!”

胡庸趕緊在一旁阻攔道:“好說!好說各位!不要吵,不要吵啊。”

阿爾斯楞不見分毫怒色,獅王沉默着,像是默認他這句話。吉白樾眉上疤痕近處看是觸目驚心,他道:“樾還要多謝獅王宛澤一禮,這條疤一世不抹,樾就用一世來磨北陽刀。”最後一句話他壓近低聲,一字一字道:“你、們、都、要、償、命、來!”

阿爾斯楞從始至終不置一詞,不作一聲。

“這是做什麽!”蕭禁終于趕到,翻身下馬到兩人身邊,卻如何也拉不開。他一急又拍大腿,道:“二位何苦來哉!要在這京都大街上幹一架不成?好歹都是成名前輩,別——”正說着,他腰側的佩劍陡然擦锵一聲格撞在這兩人之間,劍刃不知怎麽滑出半截寒芒,生生阻開兩人。蕭禁舌頭一打結,“诶,诶!這、誰動我的——”

回頭一看,只有個辛弈爾雅無害的站在身後。蕭禁猛然拉回聲音,拐了彎道:“诶不是,誰動到我了!”

要死!

誰知辛弈還有這一手!

吉白樾退後幾步,越過阿爾斯楞擦身辛弈,對後邊的蒙辰道:“走罷。”

蒙辰趕忙下車,将馬鞭抛給蕭禁追上去,喊了聲:“小晖陽侯,交給你了!”

“喊大人,蕭大人!”蕭禁接了馬鞭在手中繞了繞,将劍妥善收好,對阿爾斯楞道:“獅王可別壞了興,前邊請着?”

阿爾斯楞将辛弈看了又看,他道:“我竟險些看走了眼。”

辛弈酒窩微旋,恍若未聞。

阿爾斯楞一言不發的将馬索性解開,連缰繩也不用,翻身跟上馬車就走。

胡庸要陪着察合臺,還有勸阻息怒的重任,收拾這兒自然就是辛弈的任務。見馬車走遠了,蕭禁立刻跳腳,指着辛弈氣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可以啊!”

辛弈将一直垂着的左手擡起來,指尖霍然是一張字條。他将吉白樾的字看了,對蕭禁笑了笑,謙虛道:“還可以。”

“你這家夥。”蕭禁抖了抖身,“一離了柏九就像換了個人。”

辛弈背手嘆息,語氣老成道:“不過對人各有姿态罷了,你見嫣姐時也不是這個樣子吧?”

“我姐又不和我好。”蕭禁挺了挺胸,拍的響亮,“以後我要是有媳婦了,在她面前我也敢橫!”

“行啊。”辛弈笑,“我記着了,将來一定轉告貴夫人。”

兩人東拉西扯閑聊一陣,蕭禁忽地想到,“那吉白樾怎麽不理你啊?”

辛弈的字條早已經碾沒了,他道:“那是害羞。”

“……”蕭禁自覺閉嘴,叫人給了他新馬車,立刻上馬滾蛋,不想再和這人聊一句。

辛弈遺憾的上了馬車,心道又要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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