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驚動

“世子。”

燭火一晃,辛弈猛然擡頭。才發覺天已昏暗,堂中只留他尚坐在位上,小素秉燭停在幾步外。

燭光搖曳間,指下的封宗只剩薄薄幾頁。辛弈明白了小素是為何等待在此,将封宗合上,遞了過去。他已經将這封宗之中的事情大都記在了腦子裏,這最後幾頁都是交代的繁複之詞,沒有再看的必要。

小素接了封宗,将其收入袖中。對辛弈道:“天色已晚,世子歸時留心。”

辛弈不動,在紙上緩留下一兩字。

多謝。

“卑職只是奉命行事。”小素微微一笑,“傘已在廊下備好,世子請。”

辛弈傾身行了一禮,小素微側身不受。辛弈也不勉強,擱了筆,起身退了。小素在他離去後,将案上那有“多謝”兩字的紙在燭上燒成了灰一把,輕輕一吹,什麽也沒留下。

辛弈跨出堂,站在廊下。從這裏看,跳過對面的長閣,入眼的就是皇宮。此時已經黑了天,宮檐上垂挂着宮燈,在小雪中搖晃,在辛弈眼裏,就像一只只瞪的渾圓的眼,從高處,借着夜色窺探四周。他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臉上沒有笑,倒反多了種漠然的冷寂。

仿佛是在俯視那偌大的皇宮,又仿佛是在冷眼刨根問底的自己。

辛弈沉沉呼出口寒氣,擡步下階。

二月漸過,陽春三月才開頭,章太炎就推舉翰林院侯珂為中書省郎中。賀安常以抱病之由,退請辭去參知政事,皇帝不應。四月太子起頭上奏請施“北尚令”,意要改北陽為大苑交貨之商地,雖保燕王封號,實減北陽三津中上津地界歸朝廷,是削地。柏九一派以北陽邊陲重地之由加之勸阻,只是大苑察合臺才與大岚公主聯姻,多次貢良駒牛羊,擺足了大岚女婿該有的尊敬,讓皇帝重新起了威武之感。五月初,北尚令推行。

北陽三津自此成了北陽兩津,失去了靠近大苑的上津商貿之地,被上津與朝廷包夾在邊緣,再無當年北陽獅吼的雄風之态。

北尚令推行的當天太子在宮中正遇辛弈,他緩了步,對辛弈慈祥而視。

“你這孩子。”太子輕責道:“又瘦了不少。”

辛弈手裏還有皇帝賞給的書本,他眼睛微彎,停下步向太子見禮。太子靠近,将他手裏的書掃了封,笑道:“北尚令的文書?此令由本宮而提,你有疑問,自然尋本宮最為妥當,這書不看也罷。”見辛弈笑容謙和,眼中深意不減,道:“短短幾月,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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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弈露了腼腆。

太子執了他的手,走了幾步,道:“北陽是你家,此令自是要向你說說。朝廷有此考慮,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若非益處甚廣,父皇又怎麽會舍得拿了上津。你明白嗎?”

辛弈颔首,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太子方又笑了笑,擡手讓後邊的內侍取了些糖來,遞在辛弈手上,慈愛道:“宮裏禮數多,吃食都盯得嚴。這糖皇叔私給的,你拿去吃。”又笑道:“聖上若是不問,你便休提了,恐又怪本宮縱着你孩子氣。”

辛弈一直恭順,直到太子走遠了還保持着姿勢。一旁的小太監心裏暗贊了一聲,只道這奕世子雖是個啞巴,可脾氣修養真是一等一的好,非得将禮數都盡了,才肯移步。

辛弈出了宮門,将手中的糖包打開,塞進嘴裏一顆。蒙辰在一旁驚道:“世子就這麽真吃啊。”

辛弈笑了笑,将嘴裏的糖嘎嘣一聲咬碎,才輕輕道:“吃,為何不吃。”

就說太子才別了辛弈到書房,就見了柏九。平定王和皇帝兩人促膝對坐,正下棋呢。

太子行禮笑道:“兒臣慚愧,每見父皇與平定王下棋,都有些心癢。”

皇帝出了寒月,這天一暖。他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聞言笑指着太子,對柏九道:“你瞧,他還酸上了。”

柏九指下一定,狹眸笑望太子,道:“臣是臭棋簍子,太子來了,正好解臣之困。”

皇帝哈哈笑道:“你這棋藝,下了這幾年都沒贏過。今日無事,太子來,替他下幾局。”

“陛下又忘了。”柏九笑擡了棋子,“太子近日為北尚令忙的不見人影,哪裏會無事?”

皇帝微微斂了笑,問太子:“果真有事?”

太子含笑,“都是瑣碎。”

皇帝滿意颔首,“國事為重。”說起北尚令,就得想起北陽削地一事,皇帝問柏九,“辛弈可有向你說什麽?”

柏九失笑,“世子如何能說?臣看他近日并無異色,想來是有人給他說過輕重。”繼而轉向太子,“想必是太子費心教導的。”

“國事為重。”太子與他對視。“辛弈是個好孩子”

“你倒是快。”皇帝卻轉來了眼,笑似非笑道:“比朕想得早。辛弈在朕跟前也有小半年的時間,他性情恭順溫和,對此事只怕也會國事為重。”

“誰能比陛下想得更遠。”柏九道:“陛下,該您了。”

皇帝才回了目光。他與柏九在席間盤坐,倒讓太子站在了下邊。康福觀鼻觀眼的不動,不知是皇帝忘了賜座,還是大家都忘了提醒。

晚時回府。

辛弈在逗赤赤,赤赤如今都長了不少,就是太胖了,一逗就翻滾的那種。正逗着呢,後面伸了雙将他直接攔腰抱起來。

柏九在他指尖咬了一口,道:“太子這個混賬。”

辛弈想到太子今日握他手那段,就知道柏九這會兒是怎麽了。

“他能施行北尚令,找到我也是自然。”辛弈被咬的眯眼,只笑:“還給了我糖吃呢。”

“他倒會找人。”柏九淡聲:“丢了。”

辛弈呃一聲,“我吃了……”

柏九又咬他一口,辛弈就笑。赤赤在腳下不知所謂的仰頭傻看,打滾也沒人理它。

“不出這幾日,陛下便會下召。”

“削了地來給封號。”辛弈道:“陛下就好這一手,想必為了敲打太子,今日也沒多親近。為了安撫我,定會在虛名上多做文章。我只奇怪,太子怎麽突然要開北境商貿?”

“因為察合臺要登位了。”柏九懶散,“他和太子頗有交情。好朋友要登基,北境商貿就算作賀禮。”

“大手筆。”辛弈思索道:“可察合臺不是狗,一個上津商路怕還喂不飽他。”

“大岚都未必滿足得了他,阿爾斯楞能騎馬的日子不長了,察合臺不會讓獅子在自己掌控下老死。”

辛弈沉默片刻,道:“一定會打嗎?”

柏九笑,“難道他還要繼續跪着進貢嗎?”

不會。

大苑不能忍受的就是卑躬屈膝,他們野心勃勃,兵強馬壯,從追鷹的年月裏就在為了一切而鬥争。跪在大岚面前已經是大苑的恥辱,察合臺要想超越前代的聲望,就得血洗這個烙印。

辛弈想起什麽,“侯珂是誰?老師對此人也十分推崇。”

“章太炎的新學生。”柏九頓了頓,“小鳳雛。”

“賀大人這病來得突然。”辛弈皺眉,“章大人就急于推另一個後輩?”

“賀安常是自請抱病,執意閉門不出。□□雖有了些起色,但在皇帝心上的位置還是不比從前。能讓章太炎如此時候另推後輩,說明賀安常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嚴重到讓視他為傳承的章太炎都不能容忍。”柏九語氣平瀾,“這個侯珂,除了門第不及,據聞其他都能與賀安常一較高下。”

“從未聽聞。”辛弈摸了摸自己下颔,“我以為自己在京都待的日子很久了。”

“此人之前行事不出挑,你不知道也在情理。章太炎先前只欲讓此人來日做賀安常的左右手,眼下也不得不推出來做代替。”

“賀大人怎麽了?”

柏九笑,“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北尚令推行,上津仇家順應太子,開面大苑商路,讓原本繁華的上津商貿更加熱切。吉白樾屢次上書,皆未得回應。只是未出兩個月,下津先翻了臉。

下津背靠離津直面德州,原本靠燕王府下設的北陽商路養活,如今上津不但截了道,更阻了下路來往。北陽軍中多下津人,一言不合就要和上津打個明白。只是上津仇家自诩北陽上族,靠着朝廷分撥的北陽軍折了面,轉而向太子道委屈。太子本意大事化了,讓仇家開下路幾道,可這仇家又不情願,雖授命開路,卻在手底下搗鬼。下津更不能罷休,只當朝廷将自己當了叫花子,一定要讨個說法。

兩方在離津口打起來,若非吉白樾及時鎮場,事情恐怕就要更進一步惡化。

這事可瞞不住,皇帝轉頭就知道了怎麽回事。先立刻責問太子。

“兒臣不察,求父皇責罰。”太子當堂下跪,認錯極快,只道:“北尚令意在為大義謀事,兒臣原先派人親去北陽三津輪番闡明,當時下津執守吳煜口口聲聲力保無事,兒臣便稍寬嚴察,推了令。”

“發令推行本在為民,為了一個北尚令,你竟敢給上津如此膽子?”皇帝摔出奏折,“仇家有八萬北陽軍,還鎮不住一個下津!他仇鳴耀這些年拿的軍資都喂狗去了嗎?!”

“陛下息怒!”中書參議先跨出一步,道:“太子為北尚令奔走勞累矚目可見,且眼下是這下津出爾反爾在先,臣以為,當立責衆罰!”

“臣以為不妥。”太仆寺卿再出,“下津為求不過一口飯,若非仇鳴耀太過專橫此事如何能起?當罰仇鳴耀!”

這些言論都是派系分明,保下津還是保上津,大家站的清楚。皇帝在上沉面不語,底下一人又跨出列。

“臣有一議。”

辛弈定目一看,正是近來漸替賀安常的小鳳雛侯珂。此人從容不迫,胸有成竹。

“侯卿但說無妨。”

“此事若抛開北尚令的引子不談,正是北陽中事。”侯珂笑了笑,“雖說如今上津已回朝廷,但到底在燕王府下管制多年。這北陽中事,自然要交給最清楚北陽的人解決。不論是追究上津還是責懲下津,依臣看,都不如世子親往。”

讓辛弈去?豈不是放虎歸山!

太子緩笑,道:“侯大人新晉朝堂有所不知,世子雖為人謙和,卻實在摻不得這等險事。本宮無禮,只道一句,他口不能言,如何權馭?”

“無妨無妨。”侯珂目轉向左恺之身後的辛弈,道:“世子就是世子,這是陛下給的皇家尊貴,誰還能越過天威去?”

朝堂之間片刻寂靜,皇帝目投辛弈,思忖良久。

放與不放,這是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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