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賀衍昏迷了十幾天,忽冷忽熱時醒時睡,大約半個月後才從鬼門關回來。一睜開眼睛,老将軍像是雕塑一般在帳中坐着,面色蒼白,似乎好多天沒有睡好。
帳裏帳外的人都是一陣激動:“公子醒了!沒事了!”
賀章的肩膀一塌,右手扶住額頭似在忍耐,不多時便看到兩行淚水緩緩流了下來。
随軍的大夫道:“幸好那劍未曾傷及肺腑,公子洪福齊天,醒來就是沒有大礙,再修養個把月就好了。”
賀衍的雙唇幹得似要起火,簡短地與賀章說了幾句的話,渾身疼痛地咬着牙。
賀章向來不在兒子和将領面前流露情緒,當即把臉一抹:“醒了就是沒事了,你好好休息,我還有要事商議。”說完,他把心情收拾起來,帶着人走了。
帳裏的人全都退出去讓賀衍好好休息,只剩下兩個服侍的小兵。賀衍力氣不支,虛弱地又躺下去睡了大半天。
醒來時,他的精神終于恢複了些,随口問道:“洛謙呢?”
其中一個小兵趕緊道:“将軍讓我們服侍公子,公子要什麽可以告訴我們。”
賀衍不由自主地皺了眉:“把洛謙叫來。”
兩個小兵互望了一下,目光裏都有些瑟縮之意。另外一個終于道:“屬下去找找洛侍衛。”
找了大約兩柱香的時間,洛謙終于來到了帳外。
賀衍剛才已經叫小兵打來了熱水,見洛謙到了,便讓他們都退出去把帳關好。洛謙服侍賀衍輕車熟路,低着頭沒怎麽說話,幫着賀衍褪了衣服,露出傷痕累累的身體來。
賀衍痛得咬着牙,低聲問道:“去哪兒了?”
“早上在練習隊列,聽說公子醒過來了。”洛謙笑着說。
賀衍也微微笑了笑:“還以為你會飛跑着來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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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謙用幹淨的濕布沾了水,輕輕給賀衍擦拭沒有受傷的地方。
兩人沒怎麽說話,洛謙把賀衍的傷口重新包紮了一下,扶着他躺下了。賀衍又随口道:“想喝粥。”
“我去給公子端來。”
不多時,洛謙端了一碗熱粥,用勺子喂着賀衍喝了,晚上就打了個地鋪,睡在賀衍身邊。
賀衍這時候就覺得洛謙有點不對勁,但是要他具體點,卻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勁。他養傷期間發燒、頭暈是家常便飯,自己尚且自顧不暇,也就暫時沒時間管。
他完全好了之後才知道,昏迷的那些日子裏,賀章和風揚下令放火燒了綠林山。
方圓幾十裏以內都被燒成了灰燼,遍地都是綠林軍烏黑如焦炭的屍體。
放火燒山這種事太殘忍,容易折損陽壽,惹得天怒人怨,賀衍覺得大有不妥。但是事已至此,想太多也無濟于事,于是皇朝大軍算是将綠林軍滅了,班師回蒲津關。
綠林軍死得一個不剩,皇帝大為高興。
不過這都是意料之中的勝利,賀章沒有加官進爵,倒是賀衍所殺敵寇中有一個是綠林軍的首領,引起王莽的注意。
他年輕有為,又殺敵有功,王莽聽說之後大為高興,提他做了偏将軍,加封軒北侯。
日子,終于又恢複到往日的恬淡。
一切照舊,不經意的改變卻漸漸明顯。賀衍覺得,洛謙對他的态度有了些不同。該服侍的時候照樣周到體貼,練劍時同樣毫不保留,卻少了點什麽。
再也不在他窗外學蛐蛐叫了。
也不會半夜三更跑來他的床上,擠着一起睡覺。
更不會捧着書求他解釋,臨時抱佛腳地背書。
連吳先生也說,洛謙近來勤奮好學了許多,雖然離可造之材還沾不上邊,至少将來不會是個文盲。
這些本來都是好事,賀衍的耳根也清靜了許多,沒什麽需要抱怨。但是他隐隐覺得,兩人之間的關系像是隔了一層牆似的,只剩下主仆的殼子,裏面根本什麽都空了。
想來想去,都是自己受傷之後才出現問題的。
他搞不懂,自己那天不顧自己的安危舍身救他,到底錯在什麽地方了?
這天賀衍在書房裏練字,随口道了聲:“洛謙,上茶。”
忽然想起來洛謙不在。
侍衛的職責是保護主子出門的,他在深宅大院的書房裏練字,本來就沒侍衛什麽事。
門口一個小厮連忙跑進來端茶壺。
賀衍有點心煩地擲了筆。他怎麽也是個主子,整天找自己的侍衛找不到,難不成還要每次叫人喚他才會出現?
他也說不出“你給我随時待在身邊”這種話。
以前自己練字的時候,那小子在身邊不住嘴地說好看。賀衍知道他借機偷懶,趕他去讀書練字帖,他也拖拖拉拉地不肯走,一步三回頭,可憐巴巴地像是要他的命一樣。
現在卻不再粘着他了。
洛謙的表現實在有點不對勁。
賀衍尋思了好一陣,決定下手開導開導他。于是這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間裏備好酒菜,叫人把洛謙叫了過來。
這小子心裏說不定有心事,今晚促膝談心把話說透徹,也就沒問題了。
洛謙似乎正在練武,進門時身上還有些薄汗:“将軍叫我?” 說完擦着額頭走進來,看到滿桌的酒菜,微微一愣。
賀衍指着對面的椅子說:“坐下來吧,今晚我們喝幾杯。”
洛謙低着頭:“将軍有事吩咐我就行。我不太會喝酒,還是不喝了。”
賀衍的語氣仍舊緩和:“你都快十七了,我還從來沒跟你喝過酒。坐下來吧,今晚我們好好談談。”
洛謙又推辭道:“我還是不喝了……”
話未說完,賀衍的聲音頓時沉下來:“叫你喝你就喝。”
他的聲音并不高,洛謙卻迅速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酒氣沖鼻刺腦,頓時把他辣得眼淚湧出來,捂了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望着賀衍。
賀衍的臉色依舊陰沉,洛謙不敢繼續在老虎頭上拔毛,立刻端起酒盅給自己滿上,又灌下一杯。
兩杯下肚,賀衍的表情還是不變,洛謙匆忙再飲下一杯。
他此刻辣得眼淚流個不停,酒勁上了頭,整個人都有點愣愣的:“将軍,你叫我來何事?”
賀衍點了點他的肩膀,洛謙乖乖地坐下來。
賀衍開門見山,語氣和緩地問:“洛謙,近來是不是有些心事?”
這句話問完,洛謙悶着頭坐了片刻,卻沒有回答賀衍的話,反而慢慢把自己的酒杯滿上,低下頭又灌了一杯。
“你要是有心事,可以跟我聊聊。”
洛謙像是個閉上了嘴的河蚌,仍然低着頭不說話,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酌。
賀衍見他這副樣子有點不郁,伸手奪下他手中的酒杯:“別喝了,有話好好說。”
這酒的後勁極大,洛謙的酒杯被奪,滿臉酡紅怔怔地望着他,似乎已經意識不清,身體也不太穩,搖搖晃晃地歪向一邊。
賀衍連忙扶着他,讓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心裏卻也生氣:“洛謙,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洛謙垂着頭,又要伸手奪杯子喝酒。
他幾次三番不肯說真話,賀衍鉗着他的雙腕不讓亂動,也動了真怒:“洛謙,我們從小就在一起,從來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前些日子就算我有不對之處,至少也救了你的命。你這些日子對我這種态度,叫人失望之極。”
洛謙還是不肯開口,賀衍冷笑一聲:“我也想明白了,想必是年紀大了不願意服侍我了。我看這樣吧,從今以後你去軍裏任職,天高任鳥飛,不用待在我身邊了。”
洛謙也不知聽沒聽懂,卻立刻急了:“将軍不要我了,要讓我走?”
“不是你想走嗎?”
洛謙撲撲簌簌地掉眼淚,一個字也不說。
“哭什麽?”
洛謙的眼淚掉得更厲害,扁着嘴道:“将軍,我、我會變強,不會拖你後腿。你給我一次機會,我變強給你看。将軍、将軍……”一邊哽咽地下保證,一邊努力把眼淚收了:“将軍,你信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賀衍只覺得心尖刺痛,正想說什麽安慰一下,卻見他散開的衣領裏露出一角鞭痕。他立刻把洛謙身上的衣服拉開,只見前胸背上都是鞭子重傷的痕跡,斑駁交錯。
鞭痕極深,不但當時打得狠,後來似乎也沒好好處理,像是潰爛過似的,留下的疤痕觸目驚心。
賀衍這才明白洛謙到底是怎麽回事。
洛謙擦着眼淚道:“将軍,我以前只知道貪玩,以後不會了。今後我只會保護你,你絕不會讓你、讓你……”
賀衍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替他抹着眼淚:“那天根本不是你的錯。”
洛謙被他的手指一碰,身體輕顫,眼淚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落下來:“是我的錯,将軍,全都是我的錯。”
如果賀衍不用救他,如果他能早察覺身後的那個綠林軍,如果他不管風揚,死守在賀衍身邊……
跪在賀衍帳前的三個日夜裏,他腦中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這些如果。賀将軍說得沒錯,如果他能有用一點,賀衍也不會被人刺穿了身體。
如果賀衍真的死了,他就算償命也抵消不了。
賀衍終于知道他的心結在哪兒了,輕輕摸着洛謙的頭,把他攬在懷裏。
洛謙抽泣着在賀衍的懷裏慢慢安靜下來,雙臂環着賀衍的腰。
過了一會兒,賀衍把他打橫抱起來。
“将軍,你要抱我去哪裏?”
“去我床上,今晚你好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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