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墨綠的夜
黑暗裏的程聲沒有愣很久,他在那樣逼仄的空間裏竟然生出股莫名的勇氣,腦子一熱,話鋒一轉,反問:“程蝶衣敢愛敢恨,轟轟烈烈,我也這樣,不行嗎?”
這次反倒是張沉微愣,他在黑暗裏借黯淡的月色看了很久青灰地面,才說:“行,但電影裏都難周全,生活更難周全。”
程聲強裝滿不在乎:“萬事皆難全,一腔赴死之勇才不枉為人。
張沉在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看起來似乎懂了又無法徹底理解,大半天只回他:“我們不是一類人。”
這算是妥協,程聲明白了,他和張沉之間的對峙像天平,只要他卯足氣焰決心往下壓,機關槍似地朝他開,對面那人就得往後躲,絕給不了他多大壓迫。
他摸清這點後嚣張氣勢遽增,扯着張沉的外套袖口往大門口拉,嘴裏念叨:“什麽一類人不一類人?你思想有問題,現在都講平權,男女都快成一類人了,我們怎麽就不是一類人?走走走,抽根煙再回家,憋死我了。”
他們又走到外面的石階上抽煙。天很黑,月亮光照下來都蒙着層灰塵。程聲挨着張沉,胳膊時不時若有若無碰他一下,他此刻變得十分坦然,程蝶衣和天生厚臉皮給了他勇氣,反正已經被人逮個正着,不如轉守為攻。程聲不知道自己這種捉摸不定又飄忽的心悸夠不夠資格稱為這個情那個意,他只知道誰想和誰好這事兒上得比拼臉皮,對付張沉這種人就更得把面子踩在腳底下。
面子越是充裕的人越有資格浪費,顯然程聲就是,越是只有緊巴巴一層皮的人才越會躲避越不敢揭,這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程聲摸煙的間隙想起常欣鐘愛用支點着的煙給自己點火,那時候他們會湊得很近,即使他這樣一個神經遲鈍的人也能嗅到那時撲面而來的女性荷爾蒙。于是他打算如法炮制,先把自己嘴裏叼的這根點着,再探着腦袋湊去張沉面前,用一種瞎子都看得出企圖的姿勢,臉擦着他的臉替他把煙點着了。
兩個人挨得極近,程聲側過頭時鼻子幾乎要和他貼在一起,呼吸都要合成一股氣,不過這樣的距離轉瞬即逝,張沉謹慎地看了他一眼,輕微往後退了一步。
即使神經發育再粗糙,這動作還是把剛痛下決心的程聲傷害到了,他猛吸了一口嘴裏叼的煙,呼出一大股煙霧,悶悶不樂地問:“你從小就這種性格嗎?”
張沉知道他指什麽,如實作答:“我小時候比現在嚴重得多,老師跟我媽說她懷疑我有精神病。”
程聲“操”了一聲,仿佛被指點的是自己,罵道:“什麽老師?為人師表這麽說學生,她才精神病!”
但他罵完後還是好奇,猶豫着又問:“那其實呢,有沒有?”
張沉瞥了他一眼,“沒有。”
程聲長長地哦了一聲,熄了火,又道:“聽說性格是基因決定的,有的人确實是這樣子,改不掉,沒關系,我覺得你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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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熱情洋溢說了一長串感言,張沉卻沒什麽反應,但程聲這會兒卻已經覺得習慣,習慣居然可以一天之內養成,程聲單方面認為除了緣分沒別的解釋。
等兩個人把這支煙吸完,這漫長的一天終于随着跌落在樹坑裏逐漸黯淡的煙頭徹底結束。
程聲覺得自己這一天已經足夠跌宕起伏,再步步緊逼非要把人逼煩不可,于是難得領會适可而止的意思,揮着手和他說再見,一個人朝設計院的方向潇灑而去。
張沉看着逐漸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吊兒郎當,只看背影都能把此人性格猜個八分準,他蹲在石階上獨自又抽了根煙,抽完後,在路上披上了外套,緩緩朝三鋼家屬院走去。
張沉回到家的時候客廳一片狼藉,玻璃渣和瓷渣摔得哪兒都是,他本想眼不見為淨,兩眼一閉跨過這些糟心玩意兒,但走了一半還是停住腳,無奈嘆了口氣,認命地去衛生間提了把掃帚簸箕把這爛攤子處理幹淨。
等張沉把客廳這爛攤子全收拾完回卧室,才發現李小芸睡在他床上,身上只蓋了件外套,旁邊綠底白邊的電風扇嘎吱嘎吱送着風,張沉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兒才挨着床邊坐在地板上,仔細地看李小芸那張臉。
所有人都說他和他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鄰居愛講李小芸的閑話,見她穿連衣裙高跟鞋要陰陽怪氣,說她一個家庭婦女這樣打扮八成懷着勾引外面野男人的心思。
那張沉呢?他就該是李小芸的翻版,他看着李小芸的臉,想起七八歲時和院子裏某戶人家女兒一起跳皮筋,他在樹蔭處支起兩把木椅子,看小女孩一個人數着一二三四五六七,然後她忽然跑過來把他撲在旁邊的草坪上,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張沉不知道小孩子會懂這樣多,下意識猛地推了她一把,然後下一秒就被下樓叫女兒回家吃飯的對方父母扇了五巴掌。
他看着李小芸,又想起他的初中,想起那個對他特別好的、一個從北京來的語文老師,文绉绉的男人,說話總要旁證側引,一會兒一個诃夫,一會兒又一個斯基,提倡大刀闊斧的教育改革,要充實學生的娛樂文化生活,每周五最後兩堂自習課都會組織班裏學生看電影。
第一次看霸王別姬也是在老師那裏,男老師在某個周五以課後輔導為名義把張沉帶回自己教職工宿舍,他們倆在男老師那張木板床上看完了碟片,當化着精致戲妝的程蝶衣從身後抱住段小樓時,那個男老師也從身後抱住了他。
十來歲的張沉凍在原地,等一雙溫熱的成年男性手掌摸上他側腰時他才驚慌失措地起身,舉起木桌旁邊的茶缸猛地砸在老師頭上。
然後他看見血。那段日子裏,張沉每日每夜都會夢見一攤氧化發黑的血,以及一雙惡魔的手。
剛想到這裏,李小芸忽然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見到坐在床邊的兒子似乎安心許多,起身下地換拖鞋,問張沉:“你去哪兒了?媽剛才找你連個人影都找不到。”
“和朋友出去了。”
“沒走正門?”
“嗯。”
李小芸見慣不慣,反而誇他:“多和朋友出去多好,別老一個人悶着,楊明明他們礦裏這周末給一天假期,你跟他出去玩吧。”
張沉答應了一聲,忽然發現李小芸脖子上挂着個從未見過的金項鏈,随意一瞥都知道價值不菲。
“哪兒來的?你脖子上的項鏈。”
李小芸正在揉眼睛,低頭瞥了一眼自己鎖骨上锃亮的吊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舞廳裏一起跳舞的一個叔叔送的。”
她說完又覺得自己沒必要和兒子解釋這些,抱着原先蓋在自己身上的外套,繼續道:“媽去沙發睡覺去了,你早點睡吧,都快一點了。”
張沉卻忽然拽住她的袖口,語氣不好,“你平白無故收人家這麽貴的東西?你和我爸今天晚上就是因為這事兒打起來的?”
“我哪能打得過你爸?是你爸打我!”
“他不是個東西,但你收人家東西也不對。”張沉還是很固執。
李小芸瞌睡全醒了,她一個當媽的被自己兒子教訓,委屈得不像話,蹭地站起來便頭也不回往客廳走,把卧室門摔上前還撂下幾句話:“你媽不都是為了你?這東西挂我脖子上有幾個用?過幾天我不還是要去金店裏換錢,錢不就這麽一點點來的嗎?公家房子又不能賣,不這樣你明年上大學的學費誰給你湊?”
張沉不說話了。
他把門合上,輕輕吸了幾聲鼻子,他有鼻炎,雲城幾乎每個人都有或輕或重的鼻炎,甚至塵肺。
張沉不難過,不為這樣茍且的生活羞恥,他只是突然想到一些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就發生在今晚,比如程聲滿不在乎的那句話——程蝶衣敢愛敢恨,轟轟烈烈,我也這樣,不行嗎?
敢愛敢恨、轟轟烈烈的人生是怎樣?
張沉很迷茫,別說自己活出那樣,他連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過,他只知道人為錢亡,五塊錢能讓街邊小販争破頭,十五塊能讓一個女孩濃妝豔抹站在牡丹巷按摩店裏,二三十塊錢就能讓好些人大打出手甚至鬧出人命了。
門外李小芸挨着沙發躺下了,門裏張沉也慢慢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他望着床尾吱呀直響的電風扇出神,看着它綠色的底座,想到澡堂門口兩排青灰色的石階,想到有人幾乎臉貼着臉給他點煙時撲面而來的男性荷爾蒙,想到那些個缥缈的詞,什麽轟轟烈烈、不瘋魔不成活,張沉不可避免地對它們産生了幻想,與是誰無關,程聲或者哪個聲都一樣,只是那股橫沖直撞的感覺太新奇了,張沉從沒體會過,只要那些詞在他腦子裏一出現,他就想到烈火,一簇簇的火燒啊燒,燒得人全化成灰才不甘願地滅。
這簇火燒在張沉腦子裏,卻直接蔓延到程聲身上。
程聲輕手輕腳回了奶奶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整夜也沒睡着。前幾個小時在張沉面前放的豪言壯語那架勢早就消失殆盡,他光是想着兩個人赤身裸體在澡堂那十幾分鐘就要扒着床邊艱難地緩幾口氣才成。
等他緩夠了,腦子又不受控制地開始想別的畫面,兩個男的要怎麽搞?用手還是怎麽?他和發小一起偷摸看過片,不過那是男女片,兩具身體貼在一起來回滾,滾來滾去一場事就完了。
他當時看的時候興趣缺缺,認為那四仰八叉的姿勢實在不雅,像兩只樹袋熊貼在一起搶葉子吃似的。秦潇一聽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吓得直往他褲裆裏摸,誇張哀嚎:“完蛋了!我還想着弄倆片給你洩洩火,感情你有不舉傾向,壓根洩不出來,我白忙活一場!”
秦潇雖然滿嘴放炮,但程聲真有那麽一秒差一丁點兒就信了,現在想想哪裏是不舉?分明是人不對,人要是對了搓個背都能舉上天。
程聲仰躺在床上,外面帶着點兒熱氣的風不斷順着窗戶掠過他身體,但這陣風越吹越熱,他下地把風扇調成三檔,還是不解悶,腦袋一沾床就開始自動播放和秦潇一起偷看的小電影。
說程聲腦瓜子機靈絕不騙人,因為這小電影在他腦子裏循環播放時竟然極其智能地被自動換了臉。沒幾分鐘程聲就忍不住了,咬着嘴唇,悄悄把手伸下去,腦子裏想着這碼事,在底下折騰。
木床輕微地颠,過了好久才随着突然繃直的身體停止晃動。夏天以來一直憋在心裏的這股火在幾秒空白中盡數化在空氣裏。
程聲望着天花板,帶着一手黏膩去夠床邊的衛生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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