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Exit
程聲睜開眼時面對的是無盡漆黑,他差點以為自己瞎了,害怕地喊旁邊的人,連着喊了好幾聲,可周圍沒人回答他。程聲只好自己摸索着下床,想爬去開燈,但他忘了自己昨晚被折騰成什麽樣,腳剛一沾地底下就撕扯着疼。
程聲一個踉跄摔在地板上,半天沒站起來。
等他終于忍着疼把燈打開,看了眼牆上挂的表才發現這會兒才四點鐘,外面的天還黑着。程聲環顧四周,床上空無一人,張沉不知去了哪裏。
程聲孤零零地在賓館床上坐了七八個小時,外面的天漸漸從烏黑到泛紅,等太陽往最高點一矗,整個天又變得透明。程聲覺得自己這一晚過得就像外面這天一樣,升到最高點也就什麽都沒了,整個人都要化成透明的。
中間程聲看了次手機,裏面塞着滿滿當當的短信,好幾條甚至特意湊零點發來,清一色的“生日快樂”。
快十二點的時候有人敲門,程聲猛地坐起來,內心還抱着僥幸,以為是張沉回來找他。
外面的人只敲了幾下,操着口方言,沒什麽講究地朝裏喊:“快到點了,要退房嗎?”
程聲愣了半天才回他:“退,我馬上就下去。”
說完這句話他就慌慌張張地起身穿衣服,底下有多疼都不重要,疼痛的意義在于自己享受與為別人展示,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在,多疼都沒有意義,總歸是要自己忍下來。
就在他笨手笨腳系扣子時,原本安靜的走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緊接着門就嘎吱一聲被打開。
張沉站在門口,身上還是昨天那件衣服,臉頰上出現幾個突兀的創口貼,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
程聲還坐在床上,襯衣扣子系了一半挂在身上,仰頭看站在門口的張沉。
兩個人目光在空氣裏對上,程聲愣是咬着牙根才沒讓眼淚流出來,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被情緒控制的怨婦,可一開口嗓音還是顫得不像話:“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把我扔在賓館不管了。”
“怎麽可能。”張沉走過去,俯身幫他把餘下那幾顆扣子系好,慢慢跟他解釋起來:“早上去了趟警察局,處理我媽的事。”
程聲“哦”了一聲,低頭看張沉給他系扣子的模樣,他額頭上的傷口依然很明顯,眼底籠着層青黑,細看還能看出底下的毛細血管,顯然一晚上沒睡。程聲忽然為自己自怨自艾拘泥于自己的小情小愛而羞恥,在張沉給他系扣子的間隙問起正事來:“之後怎麽辦?”
“走流程,買墓地,火化,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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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原先還想再說幾句話,可他對這些流程一無所知,肚子裏那幾句常識性的問題終究沒問出口,等人把他從床上背起來才回過神,一副受驚的表情:“你幹嘛?”
反倒是張沉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背你,你看着不太像能走的樣子。”
程聲又閉了嘴,但這次他安心趴在張沉後背上,聽他背着自己下樓的腳步聲,湊在他耳邊問:“你不怕被人看見說閑話?”
“看見就看見,反正已經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退房的時候還是昨晚那兩個前臺,他們一看到樓梯上下來這兩人就先互相隐秘地使了個眼色。這些張沉都看在眼裏,但他無所謂,裝作沒看見。
一個前臺上樓去查房,回來時手裏多了一張單子,他在上面寫幾筆,又上下打量這兩個年輕小夥子好幾眼,掃到他們脖子和鎖骨上一片紅紅紫紫的暧昧痕跡,面上波瀾不驚,開口道:“房間裏用了瓶潤滑油,這個要收費的。”
這話一出,程聲恨不得鑽進地底下,但他無處可鑽,只能像只鴕鳥似的把臉埋在張沉後脖頸,打死也不擡頭。
張沉反倒臉不紅心不跳,自在地應付前臺,還背過手去安撫程聲。
交完錢他們就出門。昨天的暴雨停在半夜,今天大晴,路上的雨水早已被曬幹,張沉背着鴕鳥程聲旁若無人地走在小道上,一路上不少人看他們,程聲始終不好意思擡頭,就這麽在他背後悶着不出聲。
張沉怕他悶死過去,試探性地颠颠他,側過頭問:“看不出你還挺害羞。”
這話讓程聲受到挑釁,馬上擡起頭來反駁他:“我們昨天晚上都這樣那樣了,擱誰誰不害羞?而且我嘴上全是傷,一擡頭別人就能看到,多丢人!”
張沉居然難得笑了一下,他想,一個人沒法承擔的東西很多,但兩個人沒法承擔的東西卻很少,程聲不需要做什麽,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讓張沉從生活裏游上來透一口氣。
*****
李小芸的葬禮辦在八月末。那時候雲城的氣溫已經逐漸往低走,風吹得猛,綠葉也開始褪色,臨近葬禮那兩天城裏天氣更是急轉直下,接連一周大陰天。
這場葬禮辦得簡單,在外地工作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沒來,只是自家兩口人合一起吃頓白事飯,碰兩杯酒,再去城郊買塊墓地把人葬了就算人落地歸根。
院裏人對他們家的态度很暧昧,絕口不提他們家任何事,畢竟死人最大,人只要一死,千萬種不堪與矛盾都會随風而去。
在某種程度上張沉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人該活得随性,痛苦本身毫無價值,如果自己不想活,那就不活,只是他遺憾自己對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明白得太晚,連最後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李小芸的葬禮幾乎全部由張沉一手操辦,張立成非但沒管,甚至連自己老婆頭七沒過就在某天夜晚對張沉說:“給你找個後媽怎麽樣,家裏只有咱倆大老爺們怎麽過日子?”
張沉眼皮都沒擡一下,“戶口本在我這,別想。”
李小芸在張沉枕頭下面壓了一張紙,裏面交代了幾件事——咱家戶口本和房産證都在衣櫃裏面的暗格裏,你自己藏好。你屋課桌最裏面壓着一個黃信封,有一萬塊錢,是程聲奶奶給的。她還答應幫你把戶口轉去上海,聽說那邊學校好,也比咱這裏容易錄取,千萬不要拒絕,自尊沒那麽重要,以後再報答人家也不遲。
最後一句是,你和程聲不是一路人,及時止損。
張沉帶着這封信和不屬于他的錢在媽媽的墓地前站了許久,慢慢蹲下來,給媽媽磕了幾個頭。
“我不想欠別人任何東西,多走幾次彎路也沒事,我靠我自己。”
他還問媽媽:“一個人一直想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就叫愛情嗎?”
沒人答話。
張沉又繼續問:“你們都說我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以前也這麽以為,可只有他能讓我覺得這世界是真正平等的。”
還是沒人答話,這次張沉沒再繼續問下去,他慢慢站起來,垂着肩膀往公安局走,他還要忙明明的事。
張沉把那只輾轉好幾人的信封還給李奶奶,說自己不需要別人的錢,更不需要別人托着他往前走。
李奶奶這次連氣都沒嘆,只是硬生生地反問他:“你這樣對得起誰?”
張沉早看得出李奶奶如今看他的眼神不對,八成知道他和程聲那晚的事。她以前最喜歡張沉,跟他聊天眼睛都冒着光,可現在那雙眼睛裏還摻着憎惡,但她是文化人,萬萬做不到對外人惡語相向,只能夾在尴尬和不友好之間。說到底大家都是動物本性,沒有威脅的憐憫果然轉瞬即逝,警報聲一響所有人都會撕開表面那層皮走回自己的陣營。
李奶奶的确知道他們之間的事,程聲在那晚過後剛踏進家門就被奶奶抓個正着,奶奶看他一瘸一拐兩腿打顫的樣子,不可置信地扶着老花鏡去看程聲的臉,可目光還沒挪到臉上就被他脖子上大片泛紅的吻痕吓得一口氣差點斷在喉嚨口。緊接着程聲就挨了他人生裏的第一巴掌。
從小到大老程沒少揍他,但專往不痛不癢的地方揍,胳膊大腿屁股脊背,不輕不重拿笤帚打十幾下,頂多出幾道印子,不耽誤第二天活蹦亂跳。
讀書人不興打人臉,往臉上抽可是侮辱人,奶奶偏就抽了,因為這是自家孫子,還抽了不止一下,邊抽邊罵他,原本和藹的聲音被氣得活生生升了兩個調,“程聲,你現在怎麽學成這樣不知羞恥了?你是個男孩,以後怎麽談對象結婚?別人家姑娘要知道你被其他男孩……”
這詞她也覺得難以啓齒,接下來的話愣是哽在喉嚨眼半天沒出來。
程聲也不多話,他現在變得比以前沉默了許多,默默地挨打,再默默地回自己屋裏學習。可奶奶還是不放心,每天出門前在大門外多加了一把鎖,防止程聲偷偷跑出去。
他被鎖在家裏三天,把下學期要用的課本過了一遍,擱置的財務系統也寫完了,期間程聲去客廳跟着碟練了倆小時鼓,開頭就進錯拍子,之後又連着錯拍,鼓聲震天響,打到後來樓上樓下全找上來,哐哐哐地敲門:“能小點聲麽?我家孩子在家連作業都沒法做!”
程聲把鼓棒一扔,不打了。
卧室床頭櫃上那臺老諾基亞這幾天不斷地響,有時候是兩個發小催他回去,常欣說經紀公司把她放進一個缺貝斯手的金屬核樂隊裏,主唱開口就是大黑嗓,她一聽那唯恐地球不爆炸的黑嗓就要把弦按跑,但樂隊就她一個女生,幾個半大小夥不好意思兇她,嚷嚷着就過去了。常欣說當女生真好,程聲卻忽然想起李小芸,沒說話。
秦潇也給程聲打來長途電話,說他不再打算繼續玩搖滾,常欣一走就剩他們倆動不動就彈呲打錯拍的業餘男,誰看?
更多的時候是老程打來的,一小時能炸他十幾次,每次都被程聲按掉,後來索性關機,眼不見心不煩地刷下學期專業課的題。
可他剛關機五分鐘就重新開機,程聲怕自己錯過張沉的電話。然而他等了兩天,手機沒響,客廳的電話也沒響。
第四天程聲就翻過窗戶逃了出去,區區一把鎖哪能攔得住程聲?就像張沉說的,他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只是那時候他下面還有點餘疼,腿腳也不利索,翻出去時只能靠胳膊和手使力,手上被磨破一層皮不說,最後一跳還崴了左腳,徹底變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假瘸子。
程聲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天已經連續陰沉好幾天,他早就習慣,心情也沒因此變差,只是走一步底下就撕裂般疼一下,但他還是不停地走。他覺得自己就像童話故事裏那條拿魚尾換雙腿的小美人魚,為了另一個世界的人執迷不悟地往刀刃上跳,一步一刀刃。
程聲在這種痛感中明白,這種事一輩子只可能做一次,他再也沒有力氣和膽量對下一個人這樣。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區大門口時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瘦瘦高高,挎着一個程聲熟悉的黑書包慢慢朝他走來。
兩個人在陽光裏越走越近,那人顯然早就看到程聲,但腳步還是不慌不忙,就像那人平時的德行一樣,天塌下來依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沒人知道他是真無所謂還是假無所謂。
等走到程聲面前,他從自己包裏拿出一張藍白色封面的碟,上面印着冰封一樣的道路、藍底黑叉的标志、模糊的人影。
“這兩天都在忙家裏事,抽空給你補個生日禮物。”
程聲還盯着這張專輯封面看了很久,他當然認得,是五月才剛發行的一張碟,Radiohead的《OKputer》。
張沉見他傻愣愣盯着自己手裏這張碟看,既沒接過去,貧嘴也沒耍起來,先開口解釋:“你們玩樂隊的人不是最讨厭流行樂嗎?就選了這個。”
“不是……”程聲終于回過神,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麽知道那天是我生日?”
“你那天晚上說夢話,還說值了。”
“夢話你也信?”
“一年總有一天是你生日,禮物是留給那天的。”
“好吧。”程聲妥協了,他一條腿矗得筆直,一條腿瘸着,看起來有些滑稽,他不甘心,還要接着問:“你從哪兒買的?這張碟五月份才在日本發行,你哪有錢買這個?”
張沉站在陽光裏,輪廓線上淡淡的一層光,以往那副總不大高興的樣子在此時消失得徹徹底底,他說:“摩托賣二手換的,我也沒什麽能給你。”
這張專輯後來拿了大獎,每一個九十年代搖滾樂隊的專輯盤點中都有這張碟,它被程聲放在書包裏、桌子上、飛機行李架、公司電腦櫃、車載CD機,裏面的十二首歌程聲卻一首一首忘,後來已經記不清這張專輯在唱什麽,只記得裏面有首歌裏唱,擦幹你的眼淚,今天我們就要私奔,我無法獨自逃亡,為我倆唱支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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