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分歧

每當張沉覺得生活已經沉到底時,總會發現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可能。

他和程聲從家一刻不停地跑了二十分鐘,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身上還穿着在家時才穿的大t恤和背心就在風裏一路狂奔,跑得都快咽氣才趕到人民醫院。

醫院又小又破,白森森的牆上映着昏暗的光,走廊盡頭刷了兩個鮮紅的大字“肅靜”。

但這倆字像個笑話,因為樓道裏亂哄哄一片,全擠着剛趕來的病人家屬,有幾個情緒激動的人不知為什麽就地罵起來,被護士兇了好幾句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

這會兒已經夜裏十一點,急診室燈還亮着,有個穿白大褂的大夫出來問家屬在嗎,張沉馬上迎上去,程聲原本想跟他一起進去,卻被大夫先一步擋下,“只能進來一個人。”

大夫戴着眼鏡,坐在木桌旁公事公辦地和張沉談情況——張立成是炸傷最嚴重的一波,手術必須做,風險不算大,至少能撿回一條命,等手術出來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張沉問他:“手術出來後要住院多久?”

“少說倆月。”大夫扶了扶眼鏡,跟他講起後續的事:“但你爸這種情況,就算做完手術整個下半身也徹底沒法動,排尿這些事自己來不了,要裝導尿管,出了院也得有人一直在身邊照顧。”

張沉的背挺得筆直,又問:“永遠都站不起來了嗎?”

“以後科技發達了沒準,但這幾年沒戲。”大夫從抽屜裏拿出一沓紙,勾勾畫畫,在頂光打下來的一小塊光影裏擡起頭,提醒張沉:“等會兒去把同意書簽了,回去給你爸買個質量好點的輪椅,這兩天把手術費繳齊,最近拖着手術費不交的病人太多了,不繳齊手術費的話後續不能住院。”

張沉僵硬地靠着木椅子,整個大腦就像走廊裏的牆一樣,白刷刷一片。他盯了很久對面白大褂口袋上夾的筆,任醫生在自己耳邊嗡嗡嗡也沒任何反應。

恍然間張沉想起自己原來還是個學生,剛過完十七歲生日兩個多月,可他想想七月以前在學校裏的日子只覺得恍若隔世。這兩個月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看到圍着自己轉的程聲竟然真以為能像他說的那樣一路往上飛,卻沒想自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老天不高興,只随手一揮,他和他的家就要土崩瓦解。

出去後給他打電話的衛叔一直拉着他的手哭,“你爸他們那幫人就是鬼迷心竅,下崗就認命,湊活活着就不錯了,還不服氣,還倔!要是認命什麽事都沒有,可他們非要搞死那個姓胡的領導,結果差點把命都搭進去。”

張沉低頭靠在走廊的長椅上,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能說什麽,末了只是問:“那個姓胡的領導呢?”

“在重症監護室,沒死。”衛叔比張沉顯得更激動,一句話抹一把眼淚,“剛剛消防都往三鋼趕,四層全被炸了。”

走廊裏的家屬擠在血紅的“肅靜”标識下又開始新一波争執,幾個人甚至動起手來,裏面不斷冒出“沒天理了”“該死的究竟是誰”之類的話,張沉靠着走廊安靜地聽,心慢慢沉下來,最後徹底歸入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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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樣嘈雜的環境裏把自己未來所有可能性考慮了一遍,最後終于決定什麽,扶着椅子把手站起來,不顧旁邊衛叔一臉驚詫就拉上靠在牆邊一直沒說話的程聲的手,對他說:“我們出去吧,跟你單獨說兩句話。”

程聲被拉得一踉跄,身上還挂着睡衣,就這麽在立秋後涼飕飕的晚風裏跟着張沉的背影走。

醫院後門正對着一座老橋,他們從黑漆漆的長廊裏穿過,從後門出來走到橋邊才停下來。

程聲剛想問情況,張沉卻立即做了個制止他的手勢,先開口:“你先聽我說。”

他靠在橋上,如同講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平穩地接着往下講:“我現在哪兒都去不了了,得一輩子照顧我爸。”

話還沒說完,程聲就迫不及待地先一步搶過話:“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洗衣做飯還是別的家務事我都能學,我先休一年學,等叔叔情況穩定了再回去。”

路燈灑下來的光把程聲的臉照得亮堂堂,張沉看着他認真的表情,知道這是真心實意的話,程聲是真想放着他的頂級學府不去念,就為留在這座破爛的十八線小城,和他一起照顧他那扶不上牆的爹。

張沉不知怎麽就忽然想到這周他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很短,但全印在張沉腦子裏。程聲笨手笨腳地扛着梯子和工具箱亂跑,他能和人大侃特侃家裏的電路知識,但不大會上手修,最開始甚至連有些長得相似的零件都分不清,大多數情況只能給張沉打下手。

張沉又不得不去預想之後的生活,照顧病人有多髒亂差?要擦身,每隔幾小時給人翻身,還要換導尿管,程聲怕是想都沒想過他要面對什麽就敢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口。

這些畫面把張沉徹底刺破,他無法忍受程聲這樣的人做這些髒事累事,哆嗦着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吧嗒吧嗒點了好幾次火才把煙給燃着,幾口就吸完一根,緊接着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新的點上,整個人都淹沒在這陣灰白煙霧中。

張沉連着抽了好幾根,終于再次開口:“我的意思是,我們別再見了。”

“最好的情況,我去省會念書,到雲城火車往返只需要四個小時,我一周可以回來很多次,到時候請護工,和我一起輪流照顧我爸。”張沉繼續說:“無論如何,家裏有病人要照顧,大學我是沒法去北京了,但你會一直待在那裏,沒準以後還會出國。而且我們都是男的,社會也容不下我們,所以我們算了吧。”

他剛說完衣領就被人揪起來,對面那人像要殺了他似的,猛然間揚起的拳頭幾乎貼着他的臉,幾根握在一起的指頭顫抖着,但始終落不下去。

張沉了解程聲的脾氣,不意外,也沒因為程聲一副要殺了自己的模樣而生氣,他低頭看着那人由于咬緊牙關而緊繃的下颌骨線條,難得溫柔地對他說:“我們就停在這裏吧,再往下走全是生活裏的雞飛狗跳,彼此生厭就不好了。”

“不行!”程聲紅着眼睛吼他,仿佛終于把這兩個月來窮追猛打的酸苦全發洩出來:“張沉,這是我自願的,跟你沒關系。”

程聲眼裏蓄了些眼淚,但忍住沒讓它掉下來,磕巴着繼續說:“你別把我想得那麽高,我程聲算什麽?我就是比別人會投胎而已,歪打正着投進老程家裏,從爺爺奶奶到爹媽全是博士,恰巧有點小聰明,智商沒給我爹媽丢人。你以為我不在這種家庭裏出生能考上清華?全中國這麽大,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犄角旮旯裏也有天才,真按智商排我他媽算老幾?這些東西沒一個是我的,我現在不想要了。”

“別人求不來的就更要珍惜。”張沉不看他,而是看向橋對面的遠方,看向浸泡在黑暗裏的雲城,半晌才說:“別在我身上耗了,你也答應過你奶奶,三十一號就回北京。”

這句話結束張沉就轉過身,不願再跟程聲多糾纏,一個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路上很黑,道上的燈壞得沒剩幾個,張沉順着這條黑路走,不再胡思亂想。

忽然身後傳來程聲的大喊,那聲音就像撕開黑夜奔着他襲來,後面的聲音喊:“我愛你,全是我自願的,沒人逼我!”

“愛”這個字眼讓張沉愣了一下,但僅僅只是短暫的一秒,很快他就回過神,一步不停地往醫院正門方向走。

後面的人還不死心,小跑着跟在他後面,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卯着勁追在他後面喊:“我倆連堂都拜過了,床也上過了,你媽都認我,你想一腳踢了我,沒門!”

前面的張沉置若罔聞,腳步飛快,連倒映在路上的影子都不帶抖。

程聲見他毫無反應,顫着嗓繼續喊:“我愛你,你要是男人就別藏着躲着!”

後門有幾個溜出來抽煙的人,看樣子也是病人家屬,他們原本只想出來透口氣,沒成想正好趕上一出大戲,全目瞪口呆地蹲在醫院後門的牆角下看戲。

張沉非但沒反應還越走越快。程聲慌了,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什麽,咬着牙根,追在張沉後面大步跑,在黑夜中氣喘籲籲地對着前方愈來愈遠的模糊背影喊:“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張沉鼻子發酸,深深吸了一口氣。但他別無選擇,只能眨眨幹澀的眼睛,裏面一點水分都擠不出來,張沉知道自己是被壓塌了,榨幹了。他這種人怎麽承受得住別人的愛,這麽沉甸甸的東西讓他害怕,于是黑暗中張沉擡手,把耳朵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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