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情之所起

狄朗的例行問話是從賈金堂的兩名下人開始的,他将賈金堂的身份、住址、家庭情況都問得一清二楚,安撫了他們兩句,命他們随後跟他回縣衙,等待縣令結案并作善後處理。

然後他到趙磊石房間。趙磊石一只眼睛用白布包紮着,提到昨晚被蝴蝶襲擊的事,依舊耿耿于懷:“那小丫頭看着嬌滴滴的,誰知道卻是個妖女,養這種陰損歹毒的東西!要不是顧公子和蕭七少援手,我這只眼睛怕是保不住了。”

他旁邊的厲天雷插話道:“不過,看情形是那妖女跟蕭七少的私人恩怨,我們趙爺無端受了牽連。”

狄朗道:“是不是私人恩怨,我們還沒查,現在斷言未免太早。”

趙磊石道:“是,是,究竟什麽原因,縣令大人自會明查。”

他用眼神暗示厲天雷:不要提起什麽敏感的話題,免得節外生枝。這個時候,多說多錯。厲天雷會意,便也做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樣。

狄朗又轉到風先生那兒,還未進門,就聽到了風先生的咳嗽聲。

風起将房門開到最大,恭敬地迎出來:“大人。”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十四五歲的少年,十分招人喜歡。

緊接着風先生也起身行了一禮,同樣稱“大人”。一身煙灰色的衣衫裹着清瘦的身子,臉色蒼白,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他的眼睛看着狄朗,卻讓人捕捉不到他的目光,總覺得看他像隔着煙霧,或者說他隔着煙霧在看人。

狄朗哈哈一笑:“不敢稱大人,我只是鳳縣捕頭。”

“捕頭大人。”風先生依舊彬彬有禮,甚至略帶一點謙卑。

狄朗坐下,招呼風先生:“先生也坐吧。”

風先生便也坐下,努力挺直了脊背,卻依然顯得像枯枝似的伶仃。

“先生身體不好?”狄朗問道。

“偶感風寒,不礙事。”同樣的回答,一如他剛進店時與玉玲珑的對話。

風起十分乖巧地為狄朗沏了茶:“大人請。”說話時微露笑容,眼神幹淨得像清溪水似的。

狄朗道:“這孩子不錯。”

“他是我小厮,叫風起。從小跟着我,就像我的兒子一樣。”提起風起,風先生眼裏露出慈愛之色。

“先生從哪裏來?做何營生?”

“我從姑蘇來。”風先生道,“一介書生,在鄉間私塾裏授課。”

“哦?”狄朗道,“可我聽說,是先生将那個叫朵兒的姑娘打暈的?”

風先生謙遜地笑道:“我只是略懂一些拳腳,皮毛而已,大人瞧我這身子骨,哪兒是練武的料?當時我離朵兒最近,她的注意力全在蕭七少他們身上,所以被我偷襲成功了。慚愧,慚愧。”

狄朗點頭:“之前風先生觀察入微,查到蕭七少房內,這份眼力很不尋常!”

風先生忙擺手道:“大人這麽說,越發叫我無地自容。草民自作聰明,差點冤枉了蕭七少。那位顧公子才是真正的明察秋毫、心思缜密。”

狄朗嘿嘿笑道:“是啊,這顧公子探案如神,跟他比起來,狄某簡直是草包啊!”

風先生莞爾道:“狄捕頭說笑了。草民一看狄捕頭就是精明幹練之人,貴縣大人得你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狄朗笑指風先生:“先生真會說話。”不等風先生回答,他站起來道,“狄某要搜一搜風先生的房間,公務在身,還請風先生見諒。”

風先生騰地站起來:“大人這麽說,豈不是要折煞草民麽?大人請。”

狄朗向同行的衙役打個手勢,兩人便在客房裏搜索起來。翻箱倒櫃,甚至連床底也看了,被褥都掀起來,除了普通的随身物品、衣服雨具、書本筆墨,還有三包藥,沒有特別之處。

風先生見兩人搜完,主動道:“請大人也搜一下我與風起的身上吧。”

“好!”狄朗也不客氣,與衙役分別搜了風先生與風起兩人的身子,只搜出一個香囊和一個錢袋。

兩人一無所獲,轉身走了。

風起關上房門。門栓上赫然挂着一把匕首,連柄在內不過一尺來長。他摘下來,刷地拔出匕首,匕刃寒光凜冽,照着風起的眉眼。那眉眼上竟似也帶了森冷的光芒。

“你啊,這把匕首非要帶在身邊,還不肯舍棄。”風先生埋怨道。

風起展顏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這是他給我的,我怎麽舍得丢掉?”這一笑,當真是青蔥少年,純真極了。

風先生看着他,緩緩笑起,直到布滿臉頰,卻沒有到眼底。

狄朗又到了蕭疏雨房間。除了玉玲珑告訴他的那些話,他又得到一個額外的信息:關于賈金堂的通關文牒。

“顧公子真是心細如發,我要見見他,與他聊聊。”狄朗贊道。

“其他人那兒,狄捕頭都問過話了?”蕭疏雨道。

“問過了,也查過了。”

“可有收獲?”

“沒有。”

蕭疏雨皺眉,沉吟道:“沒有收獲?難道真有個扶桑人潛入客棧,殺了賈金堂、陸有才與何老頭?”

“目前看來,只有這個解釋。”狄朗道,“殺賈金堂、陸有才的是劍,我們搜不到兇器,若沒有另外一個潛入者,那就只能解釋為,蕭七少在迷失理智的情況下,親手殺了他們。殺何老頭的是把匕首,我們同樣找不到兇器。所以……”狄朗看着蕭疏雨,眼裏寫着三個字:你懂的。

蕭疏雨心頭一凜,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可他否定了,他堅信自己的神智不會喪失到這種地步。

“不會的。”門口響起一個聲音。

蕭疏雨一擡頭,就對上了方飛的目光。

蕭疏雨看了她一會兒,唇角微彎:“這位是……?”

“鳳縣衙役方飛。”方飛道。她走進來,到狄朗身邊,“狄捕頭,這事我已向顧公子詳細詢問過。若是蕭七少親手殺了賈金堂他們,按常理推斷,那朵兒必定會咬死這一點,哪怕是因為蕭七少中了毒,這也會成為蕭七少心頭的陰影。她不是要報複蕭家麽?讓蕭七少痛苦,這是很好的報複方式。”

蕭疏雨不覺松了一口氣。同時心頭一動,這方飛怎麽知道朵兒報複蕭家?難道昨晚……他想起那一縷風聲,當時他出去查看,什麽也沒看到,可是……

狄朗也在問:“你怎麽知道朵兒沒有咬死這一點?”

方飛道:“剛才我在樓下見到玉老板,她告訴我昨晚審朵兒的事。”

狄朗道:“原來如此。”他對另一名衙役道,“去叫上賈金堂的兩名下人,我們押送犯人回衙去吧。”

他們一起下樓,蕭疏雨也跟着走下去。到客堂,玉玲珑帶狄朗去提朵兒,順便拜訪顧清夜。

蕭疏雨湊到方飛身邊,低聲道:“姑娘,你好像很關心我的事?”

方飛眉心微微一跳:“你怎麽知道我是女的?”

“因為我閱人無數。”

“你是閱女人無數吧?”方飛看着他,眼裏有揶揄之色。

蕭疏雨略微有些尴尬:“姑娘還沒回答我後面一句。”

“我只是就事論事。身為公門中人,考慮的只有案情。”

“去衙門報案的人是你吧?”蕭疏雨不依不饒。

“什麽意思?”方飛的神色冷下來。

“我聽那名衙役說,報案的是位女子。偏巧姑娘過來,我就不免猜測……”

“你別胡亂猜測,我本來就是公門中人。”方飛打斷他,過了會兒,才道,“真正關心你的人是顧公子。他跟我說起案情,處處袒護你。”

蕭疏雨很無辜地看着她:“怎麽是袒護我呢?我又不是兇手,顧公子頂多是實話實說罷了。”

方飛瞥他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你怎麽了?怪怪的。”

“我在想,你這樣一個人,是不是值得……”方飛喃喃,聲音低得蕭疏雨根本沒聽見。

“方姑娘說什麽?”

“我什麽也沒說。”

狄朗問玉玲珑借了一輛板車,将三具屍體放上去,帶着賈金堂的兩名下人,回了衙門。

玉玲珑看着他們離去,走到前院,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內心的焦慮、煩躁都散去了,只是,還有許多疑問消不去。她暗暗對自己道:“算了,不去想了。”

一回頭,看見蕭疏雨也站在離她不遠處,向外觀望,英俊的臉上鍍着一層暖暖的日光,襯得他的眉眼愈發俊朗,挺拔的身形宛如玉樹臨風一般。

她心頭不覺一軟,蕭家人都長得很像,這眉眼,令她想起了那個人,那個又愛又恨的人。

山迢水重,江湖浪湧,這些年,他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

南來北往的客人,總有人提起蕭家,提起蕭家的家主蕭疏葉。有人敬、有人恨,有人仰慕,有人嫉妒,卻沒有聽說哪位女子愛戀他。因為,他總讓人覺得“無情”。是的,他從沒對哪個女子生情。

“玉姐。”蕭疏雨的聲音響在她耳邊,“你是不是想起了我大哥?”

“胡說!”玉玲珑斥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想他?”

“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蕭疏雨道,“你剛才的樣子……好溫柔。”

玉玲珑扭頭就走:“這些年,我早已忘了溫柔為何物。”

“玉姐。”蕭疏雨拉住她的袖子,懇切地道,“你待在這裏,以為遠離了江湖,遠離了蕭家,遠離了過去的一切。可是,你沒有離開紛争,沒有離開世事人心的困擾,你看,客棧出了事,這裏,并不是一塊淨土。”

玉玲珑輕輕掙脫他的手,沒有回頭:“小七,你是瞧不起我麽?你覺得我擔不起責任,我是怕事之人?我需要你們蕭家的保護,需要蕭家做我栖息的港灣?”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蕭疏雨嗫嚅道。

“我從來沒指望依賴誰,我一個人足以抵擋風刀霜劍。”玉玲珑說着,聲音又不覺放柔“小七,請你回去吧。我很好,別來找我了。”

就在這時,于不棄與周不離帶着行李出來,道:“老板娘,我們要退房,準備走了。”

玉玲珑與蕭疏雨都有些奇怪:“你們……”

“我們還有別的事。”周不離道,“還有別的路要走。”後面一句聲音很低,可他們聽到了。

“好。”玉玲珑微笑,“那你們保重。”她叫李小寶牽了他們的馬出來,目送他們上路。

“人生有很多路可以走,”玉玲珑低語,像在對自己說,又像在告訴蕭疏雨,“只要你認定了,不後悔就行。”

她舉步朝裏面走,徑自走向自己的房間。

蕭疏雨跟過去,卻被一人攔住,拉住他的手:“小七,讓她一個人待會兒。”

是顧清夜。他看着他,低低地道:“你說過,玉姐不是一般的女子。不要強求,她的心結,必須要你大哥親自解開才行。”

蕭疏雨點點頭。然後忽然省悟,顧清夜正拉着他的手,拉得那麽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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