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屋裏的炭火盆還在燃燒着,上好的銀絲炭無煙,整個室內都溫暖如春。

顧宴生抱着滾滾靠近了一點,伸着手取暖,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四下的裝飾。

終于,顧宴生有些遲疑的說:“滾滾,你有沒有覺得……這裏的裝修太豪華了?”

滾滾當然不可能給他回答,聞言也只是晃了晃自己的小尾巴,用冰涼的小鼻頭蹭了蹭顧宴生的手腕。

酒業在古往今來都是與民生息息相關的一個必不可少的行業,人才輩出,也財源濟濟。顧宴生也不是沒見過他那些叔叔伯伯們,每一位都是很令人尊敬的企業家,資産也都雄厚。

但是他穿越這裏之後,在貧瘠的山村生活過,也住過逼仄而簡陋,窗戶都只剩下光禿禿的幾條木棍撐着的土屋,更睡過由幹掉的泥土糊成的土床,和能将嘴巴都破,帶着豁口的碗。

鼎城雖然繁華富足了很多,可街上不少來往的商販身上也都打着補丁,過往酒樓裏面的桌椅也都上了年紀,有一種木材用久後獨有的油滑。

可顧憐兒家裏……

顧宴生将滾滾放在床上,起身摸了摸靠着牆邊的書架。

書架顏色暗紅,古樸而沉重,且雕刻着精美細致的花紋,每一處都看得出,是精心打磨過的。

只不過是邊遠小城的一個酒家,能這麽有錢嗎?

顧宴生撓了撓頭,忍不住又想到了先前看到的那個白底黑字的印章,托了托腮。

敖淵推開門,自門外大步走入。

顧宴生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說道:“圓圓,怎麽樣啦!”

敖淵沒有多言,只伸手将顧宴生攬到了懷裏,随後足尖輕點,飛上了屋外的房梁。

剛下過雨,房梁濕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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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宴生整個人幾乎都窩在敖淵的懷裏才能不掉下去,加上又有一點恐高,只能緊緊地抓着敖淵的身體,小聲的說:“你幹嘛呀?”

怎麽圓圓總喜歡爬人家房頂呀?

顧宴生表情有點糾結,這個習慣可不太好。

“噤聲。”敖淵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顧宴生聞言便乖乖閉上了嘴巴,順手撓了撓被敖淵說話的氣噴到的耳朵,随後伸着腦袋,跟着敖淵一起往下看。

這是顧憐兒的屋子。

屋內還是和先前一樣,地上大片大片淩亂的泥印,混雜着血氣和一股詭異的香氣,氣味濃重,哪怕傳到顧宴生鼻尖已經微不可聞,可還是有些令人作嘔。

然而在這一片環境當中,顧憐兒卻有條不紊的在準備着什麽。

水盆、毛巾……還有紙張和……筷子?

顧宴生和敖淵咬耳朵,“圓圓她拿紙幹什麽呀?算賬嗎?我會算數呀,我可以去幫……”

顧宴生眼睛一瞪,在敖淵懷裏揪了揪他衣領,委屈的眼圈都紅了。

又點他啞穴!

再這樣他要生氣了!

哪有人總這麽玩的!

“繼續看。”敖淵的手在顧宴生的後頸捏了捏,雙眼不帶一絲感情,淡淡的說道:“我只是覺得,你待會受驚叫喊,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顧宴生皺皺鼻子,無聲的把頭扭到一邊。

沒兩秒,他又好奇的順着那一小塊缺口往下看。

只見顧憐兒動作優雅且輕緩,将一片片紙放進水盆之中,又用筷子将那紙張夾起……最後放在了他父親的臉上。

顧宴生頓時瞪大了眼睛。

——他沒有告訴過別人,他以前曾經經常看一個節目,名字叫《說古》。

這個節目很有意思,可以讓顧宴生通過電視了解到很多特別有意思的事情。

有說神乎其神的蠱術,有說巫術,也有說占星……自然也少不了那些宮廷秘辛,和十大酷刑。

這一項,他曾經看到過。

将一張張紙打濕放在人的臉上……是為紙刑。

受刑者會在一種極為清醒的情況下窒息而死,死法十分痛苦。

果然,第一張紙剛剛貼上去沒多久,躺在床上的男人就開始掙紮了起來。

可他本身就重傷昏迷,于睡夢中掙紮的動作也微乎其微,更何況,顧宴生這才看到,他的手腳……也都被顧憐兒用軟布包好,給捆起來了。

他掙紮的幅度更小,甚至只能看到偶爾身體的抽搐。

就看到了這裏,敖淵挾着顧宴生的腰飛了下去。

兩人回到屋內,顧宴生的表情一直都呆呆的。

半晌,顧宴生才終于擡起頭,求證一般的抓着敖淵的手,可憐巴巴的問他:“圓圓,你說憐兒姑娘為什麽要……要……”

“為何要弑父?”敖淵站在顧宴生對面,冷靜到甚至有些顯得冷漠,“我并不知道。”

——他只是想帶着顧宴生過去看一看,顧宴生喜歡上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從而打消這荒唐的念頭。

初見顧憐兒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不是個簡單好相與的人。

敖淵大致對顧憐兒抱有懷疑,直到那夜他看到顧憐兒紮了小人,将小人命名為顧宴生。

只要他的目的達成了,顧憐兒是死是活,她父親是死是活,與他們毫無關系。

他也根本不關心。

顧宴生突然一愣,迅速站起來,急匆匆的就要往門外走,說:“不行,我們不能看着她殺人……”

“別去了。”敖淵靜靜的說:“第二張紙沒貼上去,他就已經死了。”

顧宴生愣愣的回過頭,小聲說道:“死了……?”

他的聲音一瞬間顯得有些迷茫。

敖淵一頓,眉心稍稍合攏了一些,看着顧宴生說:“便是顧憐兒不下手,他也活不過今夜。與其在痛苦中等死,不如直接給他個痛快。”

顧宴生臉色逐漸蒼白了起來,有點執拗的看着敖淵,眼底盈着點淚水,聲音有點委屈,“不是這樣的,誰都有權利活下去的,沒有人會想死……”

這次敖淵卻不再多說話了。

他也不知道怎麽說。

顧宴生難受了一會兒,随後抹了抹臉,一吸鼻子,看着敖淵冷漠的眉眼,突然又愣住了。

他不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敖淵的身上的。

每個人固然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也固然沒有人願意主觀去死,更不是每一個人都只是因為死不了,而選擇苦苦的熬着……就比如他自己。

可顧宴生也在醫院住了十八年,也親眼看到過,有七個病人,因為受不了治療的痛苦而選擇自殺。

敖淵現在說這個話……

顧宴生愣愣的,又覺得心裏有點疼,還有點酸澀。

敖淵的結局,到底又是經歷過什麽,才會最終走向自我滅亡的那一條道路的呢。

也沒有更多的時間給顧宴生思考。

下一刻,顧憐兒一聲哭喊傳進屋子,驚起了窗外一片飛鳥。

“爹——!”

接下來幾天,顧憐兒一直在上上下下的忙碌着下葬的事宜,也沒有再來找過顧宴生他們。

顧宴生左思右想,和敖淵也搬出了升息酒館——家裏唯一的男性長輩都不在了,他們再繼續住在那,也會惹人非議的。

顧家上下挂上了白帆,不少長工也都陸陸續續的回了家,鋪子也勉強有個掌櫃在那撐着。

沒了當家人,誰都知道,這鋪子完了。

顧宴生也幫不上什麽忙,又不是很願意跟顧憐兒碰面,每天就拉着敖淵和滾滾出去溜——他想明白一件事。

這個世界上,他只在乎敖淵一個人就好了,敖淵就是他的目标,也是他的命。

敖淵的命就是自己的命,沒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的了。

兩人走在街上,繁華的小城并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去而止步,仍然熱鬧如往日。

街上小販叫賣的東西五花八門,顧宴生已經連着出來很多天了,可每一天都還是覺得很新鮮。

途徑過一個路邊搭起來的馄饨攤的時候,顧宴生牽着敖淵的手坐了過去,順手把滾滾也放在了桌子上。

滾滾乖巧得很,半蹲坐的姿勢坐在自己的崗位上,已經隐隐約約有了一頭小狼的雛形,眼神銳利,身體挺得筆直,正在用銳利的雙眼巡視着過路的每一個人。

“圓圓,你說顧憐兒的父親死了……”顧宴生想到這裏,就又有點發愁。

敖淵拎起桌上的茶水給顧宴生倒了一杯,聞言只掃了他一眼,垂着眸子沒說話。

顧宴生又嘆了口氣,“你說她會不會想跟着我們一起上京城呢……”

這才是他比較怕的一點。

他這兩天想的可通透,想的可清楚了。

他也不難推斷出來,虐待顧憐兒的人,就是原主——或者說,是他自己。

雖然那件事情不是他做的,他也不是原主,而且前幾天,他還為了避免露餡,跟顧憐兒說他是失憶了……但是顧憐兒肯定不會相信的。

說不定到現在顧憐兒都還以為自己是在诓她。

然後會更痛恨自己!

顧宴生耷拉着腦袋,伸手摳了摳桌子上的木縫,滿腦子的心事。

而且自從看到顧憐兒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之後,顧宴生每一次看到顧憐兒,就像是老鼠看到貓一樣,總想往敖淵身後躲。

他有一點點點怕。

就一點點。

馄饨被老板端上桌,清香的味道飄入鼻尖,顧宴生吸了吸香氣,滿腦子的愁思暫時被美味的馄饨打斷,垂頭拿起了筷子,嘟嘟囔囔的說:“先吃飯,吃完了再去想不高興的事情……”

敖淵靜靜地看着他吃下去了幾顆晶瑩剔透的馄饨,這才緩聲說:“若想繼續庇護着她,便只能帶她一起上京,不然,便将她安置在這,左右這是她的本家,顧老板留下的家産也足夠豐厚,即便直系親眷都死了,可還有遠方表親,總不至真的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他就不信,顧宴生還敢帶着顧憐兒上京城。

顧宴生冷不丁被一顆馄饨燙到,嗆了老半天。

敖淵只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着他。

顧宴生緩了半天,才吐舌舌頭,把冒上來的淚花給壓下去,可憐兮兮的看着敖淵說:“真、真的要帶着她去京城嗎……”

這明明就是一個選擇題!

原着的答案他都知道,答案就是帶着顧憐兒回京!

原着的的邏輯和走向是這樣,顧憐兒最後會跟着敖淵一起回京……所以敖淵肯定是這麽想的。顧宴生咬咬嘴唇,心想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顧憐兒只是一個小小的考驗,對他最大的考驗……其實就在他自己身邊來着。

敖淵才是那個最想給自己灌毒酒的人,雖然現在失憶了,可他遲早都會恢複記憶的。

敖淵眯了眯眼睛,看着顧宴生的表情變來變去。

顧宴生簡直是欲哭無淚。

但是他又覺得,敖淵這麽選擇,也是有道理的,而且他自己也很不容易。

顧憐兒甚至可以算是心狠手辣了。

可即便是這樣,敖淵都要堅持把她帶在身邊,這麽一看,敖淵在京城肯定是被群狼環伺,孤立無援的境地,身邊甚至沒有多少能用的人,才會這麽舍不得一個在鼎城對她有過舉手之勞的顧憐兒。

再者……

敖淵現在也不知道他就是最大的那個反派,也不知道虐待顧憐兒的是書裏那個和他名字一樣的人,他也不會知道自己為什麽害怕。

顧宴生咬咬牙,小拳頭攥着筷子,仿佛抓着最後一根勇氣的繩索,擲地有聲說,“好,那就……那就帶!”

只要他跟緊敖淵,不讓顧憐兒對他有下手的機會,那他就不怕!

反正顧憐兒沒有武功……只要他不離開敖淵太遠就很安全!

敖淵:“……”

作者有話要說:  生生:為了圓圓,我拼辣!

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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