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皇上回來了
接下來四人無話,悉悉索索着默默往前爬。
烏蘇動作最快,良輔第二,楊玉琳第三,傅達禮護在最後。
爬啊爬,猛然聽見烏蘇驚叫了一聲:“啊!”
這一聲真是劃破長空,整個秘道都在回蕩尖銳的叫聲。
楊玉琳聽得心驚膽戰,正待開口,又聽得一個甜美的聲音懶洋洋說了句:“小點聲小點聲,耳朵都吵疼了,我說你叫什麽叫啊,膽子這麽小爬什麽秘道。”
烏蘇聽見聲音,戰戰兢兢回了句:“太…太…太後…”
楊玉琳直覺得一道雷劈到了自己腦袋上,又聽見問道:“聽這聲音,烏蘇是吧,還有誰?”
良輔、傅達禮一一都應了,烏蘇又默默補了句:“國師大人也在…”
楊玉琳明顯感覺空氣凝滞了。
半晌,太後又接着說:“行吧,先出去再說吧,這秘道是到哪兒啊?咱們是回清寧殿呢,還是幹脆爬出去算了?”
要是被太後知道這秘道通向她自己的寝宮,且是在暖榻下面,這還得了!
烏蘇、良輔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清寧殿!清寧殿!這秘道老長老長了,直接回清寧殿倒方便些。”
太後語帶猶疑:“哦,是麽?”
楊玉琳默默滴了幾滴冷汗,所幸太後并沒打算追究,随口應了句:“那就回清寧殿吧,我可先出去了,你們跟上。”
說完幹淨利落折回去了,聽這動靜,竟似比烏蘇還矯捷靈巧些。
灰頭土臉爬出來,四人乖乖跪在太後身前不作聲,太後整了整衣裳,拿手指着楊玉琳:“你,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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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玉琳依言擡頭,太後看上去十分年輕,模樣如聲音一般甜美,觀之可親。
她仔仔細細看了看楊玉琳,末了開口說道:“福臨從小就親近她姑姑不肯親近我,你可知道為什麽?”
楊玉琳滴汗:“不……不知……”
太後似是十分痛心:“因為她姑姑大長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福臨從小跟他父親一個德性,就愛美人兒,你瞧瞧整個清寧殿,可有哪一個是生得不美的?”
楊玉琳默默回想了一番烏蘇和良輔的模樣,俱是容色驚人,即便傅達禮冷峻不愛言語,論模樣,那也是上上佳。
“至于你,剛從秘道爬出來,灰頭土臉的,居然還這麽好看,你說這事兒氣人不氣人!”
楊玉琳一邊瀑布汗一邊暗戳戳地腹诽:“這事兒……真不能怨我啊……”
“原本只想來看看傳說中的國師大人到底如何好看,誰成想清寧殿一個人也沒有,聽說國師大人在這清寧殿一住就是三個月,不免招起我一些不太痛快的往事。
我一不痛快就控制不住要發脾氣,就那麽踹了兩腳,竟叫我踹出了一條秘道。”
四人默然,不敢吱聲。
當初挖秘道的時候,考慮到太後的性子,永壽宮的機關是怎麽繁複精巧怎麽來,有章有法,絕不是誤打誤撞能找到的,而清寧殿的機關,就是怎麽方便怎麽來,踹兩腳就開。
早知今日,當初絕不該偷這麽一點點的懶啊。
“都起來吧。”太後發話。
楊玉琳正待起身,太後一眼瞧見:“誰讓你起來?跪着。”
楊玉琳回頭看了看,良輔、烏蘇、傅達禮俱是愛莫能助,只得乖乖又跪下。
意識到自己在模樣上拖了整個清寧殿的後腿,太後心下頗有些不忿:“烏蘇,陪我去換身衣裳。”
烏蘇乖乖跟着去了,楊玉琳當中跪着,良輔和傅達禮立在一旁。
待太後走遠了,良輔拿過來一條毛毯遞給楊玉琳:“國師大人,墊着這個,小心跪壞了腿。”
楊玉琳吓了一跳:“這也使得?”
良輔坦蕩蕩回他:“如何使不得?咱們太後看上去兇巴巴的,其實菩薩心腸,唯獨對容貌有些苛責,這裏面有個緣故。
當年先帝微服南下,和一幫青年才俊坐着畫舫游湖,品評風貌,彼時太後男裝扮相,也在其列。
二人言辭不和,先帝争辯不過,一時氣上頭,對太後的容貌頗有微詞。
國師大人方才也看見了,太後着實秀美,只是先帝的胞妹大長公主豔冠天下,先帝難免目下無塵,你猜後來怎麽着?”
楊玉琳一邊拿毯子墊在膝下,一邊煞有興致問道:“後來怎樣?”
良輔看上去十分開懷:“太後盛怒之下,一腳把先帝踹下了湖,因是突然發難,随行宮人反應不及,先帝痛飲了一頓湖水方被宮人們手忙腳亂撈起來。
太後目睹先帝狼狽形狀,放聲大笑一場,二人竟是不打不相識,就此結成一段良緣。
太後入宮後終于見到了大長公主,自嘆弗如,此後又有了皇上,皇上親近大長公主,太後便對容貌有些不能釋懷。”
楊玉琳知曉緣由,大抵明白自己的處境還不算太艱難。
“太後入宮後,仍是每日同先帝鬥嘴,不受宮規約束,也不喜宮人稱她為娘娘,說宮裏那麽多娘娘,怎麽分得清呢,淑妃便是淑妃,賢妃便是賢妃,不然直接叫名字也成,倒顯得親近。
從前是娘娘便這樣,如今是太後,越發随性,因着這個緣故,阖宮上下都顯得有些沒大沒小沒規沒矩。
先帝看上去雖然常與太後鬥嘴,心裏卻百般愛重,皇上對國師大人的寵愛同先帝對太後的寵愛比起來,倒還要退一射之地呢。”
良輔的這個類比讓楊玉琳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想要岔開話題,下意識摸着膝下的軟毯:“這毛毯軟軟的,好舒服。”
良輔又是羨慕又是嘆息:“能不舒服嗎?國師大人跪的可都是真金白銀!
這是盤金絲銀線毯,金子打成薄薄的金箔,再細細地割成金線,界進西域産的細羊毛裏,再用銀線鑲邊,別提多費功夫了,可這樣做成的毛毯,當真又好看又舒服。
再說國師大人跪着的這金磚,旁的宮殿都是用的青磚,只國師大人搬到清寧殿後換成了蘇州府的金磚。
這金磚要先用谷糠煅燒三月,再由工匠細制半年,質地綿密,斷之無孔,敲之有金玉之聲。”
良輔說完屈指敲了敲,果然金玉铿锵。
良輔滔滔不絕,傅達禮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良輔即刻反應過來,抽出楊玉琳膝下的毛毯扔到一邊,乖巧地立在一旁。
太後沐浴更衣完畢,烏蘇端茶上來,她伸手接了,有一搭沒一搭地抿茶,看上去似乎在發呆。
楊玉琳雖然自覺平日裏并不是嬌貴的人,膝下卻也漸漸有了寒意,暗自思忖太後今天到底是要怎麽發落自己。
清寧殿寂然半晌,太後終是緩緩開了口:“當年先帝抛下我們母子,本想着跟着他去了也好,終究狠不下心腸。
王位可有什麽好?那麽多人争來争去,我一介女流,只保全福臨和福行一世平安,于願足矣,哪有什麽野心抱負。
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福臨卻一日比一日疏遠我,他親近姑姑便罷了,如今又來一個你,俗話說,兒不嫌母醜啊……”
太後這番話說得戚戚哀哀,楊玉琳聽得頭痛欲裂,再看良輔、烏蘇俱是一副“終于開始了”的表情。
楊玉琳忽然想起良輔先前所言“還有一樣最最麻煩的不可不防”……話雖如此,這可如何防起……
太後從初遇先帝說起,講到自己如何進宮,如何與先帝鬥智鬥勇,又講到先帝如何先她而去,她是如何在宮變亂流中保全福臨和福行,再講到她如何看着福臨長大,如何管教福行……
這番話每次皇上犯錯太後都會拿出來說一次,烏蘇和良輔早聽得爛熟于心,此時不免昏然欲睡,傅達禮也是勉力支撐面露辛苦之色。
楊玉琳已跪了許久,膝蓋從原本的寒涼變得刺痛,如螞蟻啃噬,再變得麻痹,失去知覺。不知道哪裏傳來“噗咚”一聲,遠遠的,人聲四起,有人高聲呼喊“國師大人”“國師大人”……
楊玉琳覺得冷,就像整個人掉進冰冷的湖水,越陷越深,越來越冷。
恍惚只見天地間白雪皚皚,一個瘦小的人影蜷縮在雪地裏,凍得發紫的小手兀自向前伸着,卻是再也沒有力氣移動分毫。
白雪越積越厚,眼看就要将他徹底掩埋。
遠處走來一個道人,步伐輕快,踏雪無痕,本已錯身而過,道人身上佩着的小玉瓶卻突然熒光點點,閃爍不停。
道人大駭之下環顧四周,細細搜尋了一番,終于發現了雪地裏那個身影,他飛快上前,一把将人撈出來,裹在懷裏拔足狂奔。
楊玉琳四肢僵硬動彈不得,神識仿佛飄在空中,眼前場景紛然變換,如夢似幻。
少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茅屋內,屋外冰天雪地,屋內衾單席薄,卻并不覺得寒冷,對面坐着一個年輕道人,正默然看着自己,臉上的神色道不清悲喜。
少年最後的記憶是自己凍僵在雪地裏,此刻卻躺在溫暖的茅屋內,想必是這道人救了自己的性命,二話不說起身就朝道人拜去。
年輕道人張了張嘴,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最後整理了形容,鄭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跪在地上,低着頭:“我無父無母,也沒有名字。”
道人不自覺握了握手掌,眼睛飄向屋外,白雪紛飛。
分明是清冷寒涼之物,這樣紛紛揚揚落下來,卻格外溫柔好看。
“回雪,從今天開始,你叫回雪,我是你的師父,他們叫我沂山道人,你想怎麽叫,都随你喜歡。”
少年恭恭敬敬地低着頭:“是,師父。”
道人盯着少年看了半晌,正色說道:“既叫我一聲師父,我平生所學自會教與你,但有一事必須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沒有我的準許,不可離開沂山半步,明白?”
少年畢恭畢敬地答應:“是,師父。”
呼風喚雨、騰雲駕霧、符咒丹藥、奇門遁甲、蔔相占星,沂山道人自收了回雪為徒,日日悉心教導,傾心傳授。
回雪乖巧伶俐,天資聰穎,不拘什麽方術變幻,皆是一點就透,寒來暑往,堪堪十年光景。
沂山高聳入雲,人跡罕至,沂山道人本領通天,世人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備了金銀財帛絡繹不絕以求襄助。
道人不勝其擾,曾立下規矩,沂山腳下兩千五百級石階,一步一叩,精誠所至,誰若能爬上來,凡有所求,無不應允。
有求必應,這個誘惑實在太大,無數人前赴後繼動過心思,卻終究敗在這兩千五百級石階下。
也有些投機取巧之徒,結伴而行,交替叩拜,卻發現這石階一時無窮無盡起來,十人百人皆無果而返。
世人方才了悟,必要至精至誠才能得見道人真容,因此十年來竟無一人有成,道人也樂得清靜。
回雪日日所見只有師父一人,所幸他性情寡淡,倒不覺得有什麽難耐之處。
這一日,沂山來了一只飛鶴,姿儀高貴,美麗非常。
道人一見之下大驚失色,再三囑咐回雪萬不可私自下山,然後十萬火急駕鶴離山,這一走就是三十年。
跟着師父修道以來,回雪早早辟谷,光陰如梭,道法一日勝過一日,容貌卻仍似少年。
從前日日有師父相伴,如今偌大的沂山獨有自己,三十載光陰荏苒,回雪第一次覺得沂山竟有些冷清。
又一日,回雪正在山間竹林裏采集露水,忽然聽到人聲回響。
寂然了這麽些年的沂山,在這一日終是有了些人氣。
是一個素衣少年,一步一叩拾級而上,嘴裏念叨着“恭請仙師安康”“恭請仙師安康”,已逼近山頂。
從山腳一路叩拜上來,少年身上衣衫塵土盡染,身形也顯得困頓不堪,搖搖欲墜,神志卻十分堅定。
素衣少年叩完最後一級石階,幾乎伏在地上起不來。
掙紮了許久,終于擡起頭來,對回雪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疲憊不堪的臉上,一雙眼睛卻是神采奕奕。
“仙師,可算是見着您了。一步一叩,兩千五百級石階,我爬上來了。凡有所求,無不應允,可還作數?”
回雪本想告訴他師父已經離山了,看着這少年清明澄澈的眼睛,卻下意識地問出一句:“所求為何?”
少年笑容更盛,幾乎有些晃眼,形容雖憔悴,話語卻铿锵:“眼下烽煙四起,民不聊生,今日來,求仙師助我,開萬世太平。”
這個潦倒少年展現出來的神采意氣讓回雪有些愣神。
多年不與人接觸,他實在不知此刻應當如何應對,讷讷說道:“你先起來。”
少年又是一番苦苦掙紮,終究頹下身形,歉然開口:“仙師,今日跪多了,怕是起不來。”
回雪看了看少年膝蓋,已經不是“殘破”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了,雙膝早已磕破,鮮血淋漓又反複凝痂。
回雪伸手撫上少年雙膝,頃刻間,密集厚重的疼痛襲上回雪雙膝。
多年修道,回雪對于肉體疼痛的感知已經到了一個極度生疏的程度,這一瞬間的膝痛讓回雪整個人都軟倒在地,耳邊傳來少年不斷的呼喊“仙師”“仙師”……
楊玉琳人在夢中,雙膝的疼痛卻切膚入髓般真切,就像巨石從膝上透徹碾過。
鑽心劇痛讓他忍不住攥緊胸口,想要按住因疼痛而劇烈起伏幾乎要躍出胸腔的心髒,額頭冷汗淋漓:“痛,好痛……”
“國師,國師,哪裏痛?”少年的聲音一絲絲傳入耳畔,一雙溫暖的大手撫上自己的膝蓋。
楊玉琳覺得眼皮沉重,朦胧中看見素衣少年在撫摩自己的膝蓋,烏蘇和良輔立在一旁驚慌失措。
咦,烏蘇?良輔?楊玉琳用盡力氣終于睜開了眼,沒錯,是烏蘇和良輔,傅達禮也在近旁,地上還跪着幾個半老不老的老頭子。
轉頭看見一個甜美的婦人遠遠站着,面帶怒容,茶盅砸了一地,楊玉琳在認出太後的那個瞬間徹底清醒了,夢裏的事倒忘了多半。
再一轉頭,看見身前有個龍紋錦袍的青年正低頭為自己撫摩膝蓋以減輕疼痛。
楊玉琳忽然覺得他寧願自己的雙膝真的被巨石碾過,也不想在現在這個狀況下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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