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酢漿草

雲箋盤腿坐在地上,講了這麽半晌還未進入正題,林佩儀聽着聽着就開始打瞌睡,早被烏蘇摟着送出了宮。

楊玉琳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那個……這和你要殺覃宛到底有什麽關系?”

雲箋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怎麽會沒有關系!

不好好體會一番董映霞和周紫陌的情深意篤,怎能領會董映霞在覃宛袖手旁觀導致周紫陌身死後的那種痛徹心扉!

不好好體會一番董映霞的痛徹心扉,怎能領會董映霞跟着周紫陌自盡卻又好死不死被覃宛多管閑事救活之後的那種切膚之恨!

不好好體會董映霞要覃宛救周紫陌覃宛不救周紫陌、董映霞不要覃宛救自己覃宛卻偏要救自己的這種切膚之恨,怎能領會董映霞傾家蕩産也要來離憂閣求我殺了覃宛的那種急火攻心!

若不是董映霞押了整個竹籬一百多年的基業來離憂閣求我殺覃宛,我現在就不至于淪落到殺一個手無寸鐵的藥師殺了四十九次還殺不死徹底成為離憂閣的笑柄!

怎麽會沒有關系!”

雲箋一口氣說得急了,憋得臉紅脖子粗,陶丞聽得呆呆的,手裏的糕也顧不得吃:“你說什麽?周紫陌怎麽會死?”

雲箋樂了,自己口幹舌燥說了這麽半天,可算是有一個人正經在聽了,心裏一高興,提腳就湊到了桌前。

正準備拉起陶丞的手慢慢說,眼角瞥了景羲一眼,可巧景羲也在看他,就這一眼,雲箋覺得自己伸出去的手不太合宜,飛快收了回來。

似是有些忐忑,一直又退到楊玉琳跟前,盤腿坐了,接着往下說。

“話說董映霞送了周紫陌香丸,躲回家不敢見他,半月後到底按捺不住,又溜進了東軒,才知道周紫陌病了。

這些個送藥送香你來我往的就暫且不講了,只需明白董映霞自那之後待周紫陌便有所不同。”

雲箋說着呢,陶丞免不了又問一句:“那周紫陌呢?他可知道董映霞的心思?”

雲箋拊掌一笑:“壞就壞在這裏了!你可知道,小爺我闖蕩江湖也算是閱人無數,卻沒見過一個王侯門第的世家公子能比得過周紫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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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箋說到這裏偷眼看了看景福臨和景羲,說道:“有些人啊,看上去溫雅寬和,卻碰不得惹不得,還不知道肚子裏藏着什麽壞水呢,周紫陌卻純然是風姿翩翩,溫潤如玉。

江南原有十大香樓,每一家各有花格,以此為家訓,勉勵子弟,東軒的花格是寒鴉春雪,傳了這麽七代,他爹雖也算得上風雅,卻獨獨周紫陌最合寒鴉春雪的品格。

你說這樣一個人,董映霞縱是情根深種,又怎敢說破?”

陶丞眉毛都皺到了一起:“後來呢?”

雲箋有問必答:“後來,董映霞掩埋心事,周紫陌渾然不覺,這樣相安無事過了三年,直到霍郂闖下一樁禍事。”

陶丞愣了愣神:“霍郂?霍郂是誰?怎麽冒出來的?”

“別急別急,聽我慢慢說嘛。

早前不是說了麽,董家和周家祖上也曾交好,後來倒漸次生分,也曾說過江南原本有十大香樓,如今為何只剩下竹籬和東軒?

起因皆是第四代的時候,有一家香樓名喚‘二喬’,家主姓霍,霍家花格為雙色洛陽錦,當年也曾名動一時。

然而時移世易,眼看着自家香樓日漸沒落,動了心思,派了人去竹籬偷香譜,反賴在東軒頭上。

兩家人滿城裏持械亂鬥,拿慣了脂粉的人舞起刀槍來格外不得要領,還沒砸到別人呢,倒把自己傷了,鬧得不可開交。

彼時東軒家主周紫雲自知辯白無用,把東軒藏譜閣的門打開,請了竹籬的家主董映清,說是看上什麽香譜随便拿。

屋外亂騰騰的,董映清只是不理,慢悠悠吃着茶,慢悠悠說了一句,‘莫說不是你拿的,便是你拿的,幾本香譜我還是丢得起的’。”

陶丞贊了一回:“霸氣!”

雲箋點頭:“豈止霸氣!香譜是香樓的存身之本,各家祖傳香譜更是秘中之秘,即便是一把火燒了竹籬和東軒,只要譜還在,香就在。

如今周紫雲二話不說把門開了讓董映清挑香譜,董映清未經查明便深信周紫雲未偷香譜,一個個的,拿着祖宗的基業,都跟玩兒似的。”

“後來呢後來呢?”陶丞聽書聽入了謎,一個勁催着。

“這不是說着麽,既然兩家家主都不當回事,下面的人再怎麽鬧騰也無傷大雅,後來查出來是霍家人動的手腳,二喬的生意是徹底做不下去了,自此一敗塗地。

經此一事,竹籬和東軒也起了防範,再偷香譜就不得了,餘下幾家小香樓也漸次沒落。萬沒有想到的是,到第七代頭上,霍家出了個霍郂。”

原來董映霞自幼頑劣,于煉香一事十分的不上心,董家家主擔心家業斷送在自己手上,四處尋訪有天賦的子弟,擇其秀者,傾心教養,其中最出色的一個,好巧不巧正是霍郂。

這霍郂在竹籬混得風生水起,偷了董映霞的“搗衣”香,煉了一個“如意香”,奇香三月不散,滿城人引為驚奇,卻不料此香久用有毒,好巧不巧第一個中招的人是安親王府的向子期。

“安親王形容懶散多年不問朝政,為人一向和氣慣了,幾乎給人柔弱可欺的印象,可是別忘了,他手上還有一個柳葉營。

倘若中毒的人是安親王自己,他多半是打個哈哈,懶怠去計較什麽,可偏偏中毒的是向子期,安親王府當下就來竹籬拿人。”

雲箋唉聲嘆氣了一番。

竹籬和東軒兩家的家主一年裏總有大半年雲游四方采香,事發之後霍郂就謊稱自己是東軒指來偷香的人,意欲引起兩家争鬥,董映霞信以為真。

霍郂原以為董映霞會揪着自己去東軒,不料董映霞前前後後合計了一回,既然霍郂是周家的人,此事終究會牽連到周紫陌,而霍郂天資聰穎,董父早有意傳其家業。

那麽眼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董映霞自己脫出董家,以己之身頂罪,保下霍郂,然後讓霍郂留在董家承襲家業。

“霍郂,我可以走出去說這香是我所煉,這幾年我本就游手好閑,哪裏有半點少主的樣子,但你日後不可重回周家。

周家有紫陌,萬不需你操心什麽,你比我聰明,往後留在董家,你知道的,我爹爹他待你不薄。”

董映霞自取滅亡,霍郂沒有理由不答應。

“偷偷偷!就知道偷!老的沒臉沒皮去偷!小的也偷雞摸狗!霍家怎麽回事啊!重振家風這種事怎麽能靠偷!不是說那個霍郂很有天分麽?靠自己啊!”

陶丞怒而拍桌,手都拍紅了,景羲捉過去給他吹。

雲箋也怒了:“可不是麽!董映霞傻乎乎去了王府,說香是自己煉的,周紫陌聽說此事,這還得了,也跑去了王府,也說香是自己煉的。

滿府的侍衛一看,怎麽回事,還有人争着搶着來認罪的?趕緊進了內廂房,通報了安親王。

覃宛早被請了來給向子期解毒,安親王被覃宛轟出來,正在坐立不安,得了侍衛通報,黑着臉就出去了。”

董映霞和周紫陌争先說是自己煉的香,安親王聽得煩躁:“到底是誰?”

眼見安親王面帶怒容,心知再吵下去,惹惱了安親王,把兩個都砍了頭也未可知,周紫陌心裏着急,轉身問董映霞:“你說此香為你所煉,你且說說這香如何煉得?”

董映霞面色慘白,周紫陌笑得越發輕巧:“怎麽?說不出來?還是我來說吧。

棧香四錢,金顏香七錢半,沒香三錢,甲香四錢,薰陸香三錢,乳香二錢,零陵香四錢,萱草四錢,合歡四錢,菌桂四錢,翹根七錢半,麻黃七錢半,還有一味…”

周紫陌拿起手中聚骨扇,還是青蓮色扇面,墨色皴染的山石,銀粉點染的寒鴉春雪,此刻在董映霞看來竟顯出觸目驚心的況味。

他面如白紙看着周紫陌眼帶笑意往下說:“還有一味,是酢漿草果十二枚,以上細研為末,蜂蜜調勻,丸成彈子大小,外包竹葉,蠟封埋于梨花樹下,窨月餘取出。

王爺,旁的好說,酢漿草卻是我獨門配方,古籍裏并無記載,如今香樓裏也不曾有人會用,王爺現在可願相信?”

酢漿草,便是三年前董映霞所制“搗衣”香中的“蹦蹦草”,世上除他二人,再無人識得。

他早知道的啊,這天下的香,只要周紫陌聞一次,就沒有認不出來的。

“董映霞是信他重他才給他做香,他卻拿了這香去頂罪,這和插他一刀有什麽分別!”陶丞很是憤慨。

“可不是麽!”雲箋深表認同,“然後周紫陌道出自己身世,原來周紫陌并非周家血脈,乃是周家家主十五年前撿回來的棄孤,如意香之事合該他一力承擔,與旁人無關。

王府裏一位學淵古今的老幕僚憐惜周紫陌的好人才,提及自己曾聽祖上流傳,江南十家香樓也有過一個香會,立了規矩,但凡有失了規矩罪不可赦的,就賜其‘十二香’。

然後逐出香會,永不續用,近幾代雖用得少,但香還在,罰他‘十二香’便罷了,也算抵得了罪過了。”

“什麽是十二香?”陶丞直覺絕不是什麽好東西。

雲箋吸了吸鼻子:“所謂十二香,是十二種毒草煉的香丸,食之失嗅,此生再也聞不見任何氣味。

那幕僚本是一番好意,卻不曉得,對一個香師而言,奪了他的鼻嗅,有時候比讓他死更痛苦。”

陶丞在地上走來走去:“那個安親王!”

說到一半,看了一眼景福臨和景羲,一肚子的謾罵終究又吞回去,重又坐到桌前:“那個向子期,到底救回來沒有?”

雲箋換了個腿盤坐着:“自然是救回來了,這世上只有神醫想救或者不想救,從沒有救不回來的。

安親王一尋思,真砍了人的頭,向子期醒了肯定不高興,既往不咎吧,今日鬧了這麽大一場動靜,說不過去啊…

橫豎咱們這個王爺腦子有點稀裏糊塗,這一世裏除了向子期還挂着他的心,他自己的生死尚且渾不在意,何況旁人,就點頭賜了周紫陌十二香,進去內廂房陪向子期。”

陶丞問:“既如此,十二香死不了人,周紫陌又是怎麽死的?”

雲箋看了看趴在桌上酣睡的覃宛,嘆了口氣:“十五年前,周紫陌被周家家主撿回去的時候,大雪地裏,小棄嬰凍得不成人形,也是覃宛用了重藥才救回來的,說此生不能再用相思草。

那十二香裏偏偏就有一味相思草。周紫陌咳血不止,董映霞抱着覃宛的腿求覃宛救周紫陌,但覃宛有個規矩,同一個人只醫一次。

董映霞抱着周紫陌,心如死灰,拔了身旁侍衛的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覃宛被血濺了一身,氣得不輕,‘在我面前尋死?偏不讓你死!’然後把殉情的董映霞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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