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三丈軟紅
孟小蝶自進屋坐了,看上去倒很随意,自個兒倒茶喝了,拿眼睛瞟了瞟榻上,笑得親近。
“梅姐姐可是藏了個美人?”
沈梅風心裏嗤笑一聲,話卻說得客氣:“小蝶妹妹年年拔得頭籌,整個京城的美人,又有哪一家及得上怡紅快綠呢?似如月這般容色傾城,還有誰敢在她跟前稱美人呢?”
如月被她誇得紅了臉,抿着嘴笑,腳下卻利落地往榻邊趕。
“真是羞煞奴家了,聽梅娘如此說,奴家反倒好奇,不知這美人兒比之如月,究竟如何呢?”音聲溫柔婉轉,動作卻帶着雷霆之勢。
眼看着伸手就要拉開簾子,沈梅風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
“如月姑娘,怎的如此心焦?究竟如何,今夜一看便知。”
如月收回了手,一笑又坐回去。
孟小蝶在一旁笑着賠罪:“梅姐姐說的是,如月年輕不懂事,姐姐莫要着惱。”
沈梅風勾了勾嘴角:“你我姐妹一場,這等小事,何須挂心。”
孟小蝶又客氣了一場,然後領着如月告辭了。
沈梅風關好門,趕緊沖到榻前,掀開錦被,把蘭桡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又看。
“有事沒有?可有哪裏不舒服?”
蘭桡有些摸不着頭腦。
“除了險些被悶死,其他一切都好。”
沈梅風還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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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賤人慣會給我使絆子,若說她今日單為着過來瞧瞧我才走上這麽一遭,那才真是見了鬼了,不行不行,我這心突突地跳,總感覺哪裏不對勁……”
蘭桡着實被悶壞了,起身喝茶,才遞到唇邊,沈梅風一把奪了。“你幹什麽!”
蘭桡唬了一跳。“……喝茶。”
沈梅風瞪大了眼。“孟小蝶才來,你還敢喝?聽好了,這桌上的東西,一樣也不要碰,這屋子裏的氣味也聞不得……”
說着麻溜兒走到窗前,支起棱子通風。
前後折騰了一回,沈梅風惴惴不安坐回來,盯着蘭桡看了半晌,确定蘭桡一切安好,沒有任何問題,沈梅風反而皺緊了眉頭。
“我這心裏怎麽這麽不踏實呢,她還真就是吃飽了撐的來我這兒遛遛?”
兩人大眼瞪小眼,沒個頭緒,沈梅風揮揮手。“罷了罷了,看來這次是我多心了……”
邊說邊準備起身,冷不防腳底一軟,整個人又摔下來,蘭桡趕緊伸手去扶。
沈梅風軟軟地趴在桌上,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三丈軟紅……我說呢,這個小賤人……”
沈梅風一心只防着孟小蝶會對蘭桡出手,倒正中了孟小蝶的下懷。
只是今年這春會戒備如此森嚴,她竟還有本事将這“三丈軟紅”弄進來……
腦中忽然閃現自己一把抓住如月手腕時掌中那滑膩的觸感,沈梅風心下頓悟,這賤人,今次是志在必得啊。
“三丈軟紅”是怡紅快綠的獨門迷藥,不過它的藥效遠不止使人神迷這般簡單。
怡紅快綠的姑娘們先将這三丈軟紅自行塗抹在耳後、頸側、肩膀、手腕,甚至有直接塗抹于唇上的,與賓客肌膚相觸時,體溫升高,汗水交融,藥效方才發揮出來。
三丈軟紅自然有解藥,可這解藥預先服下毫無用處,只等藥效發揮後再服才有效。
孟小蝶不惜以如月為餌,處心積慮整出這損招,自然不會在這裏久耗,着急忙慌肯定是回去拿解藥了啊,這個賤人!
蘭桡見沈梅風滿面飛紅,心知有古怪,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雖自小身在梨婳堂,後來又進了蘭猗閣,仿佛冥冥中自有天定,身邊多得貴人相助,分明是風塵腌臜地,他卻如青蓮般纖塵不染。
在梨婳堂是師父全心呵護于他,在蘭猗閣又有俞鎮西從旁庇佑,哪裏知曉這些個旖旎曲折。
沈梅風雖然不清楚蘭桡的經歷,可在沉醉春風摸爬滾打這許多年,瞧見蘭桡的第一眼就已經看得分明,又怎麽會拿這些髒東西去污他的耳。
沈梅風伸手在頭上摸了摸,摸到一根銀簪子,悄悄攥在手裏,憋了口氣,在手上劃拉了一道血口子,頭腦多少明晰些,撿重點跟蘭桡囑咐了幾句。
“迷藥而已,不妨事,歇上片刻就行,公子且自去春會,梅娘照拂不到了……”
蘭桡擡手欲言,沈梅風止住了,一口氣說完。
“鐘鳴三聲,門口有人領着公子去內院,第一通鼓,歌舞,第二通鼓,書畫,第三通鼓,賜花。內院七品香花,白玉簪子……”
沈梅風氣息急促,蘭桡打斷了她。“知道了,你歇着。”
沈梅風确實已經沒力氣說下去,頭埋在桌上,悄悄用簪子戳血口子,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等着鐘鳴。
所幸不過片刻,鐘鳴三聲,響徹長空。
門口不知何時來了人,輕聲敲門。“時辰已到,沉醉春風,請。”
沈梅風頭也不擡。“公子,保重。”
蘭桡“嗯”一聲,擡腳出去了。
聽着蘭桡走遠,沈梅風趴在桌上,兩行清淚落下,心裏默念了數聲“對不住”。
她确實不忍心這些風塵腌臜髒了蘭桡的耳,卻忍心用花容他們的性命威脅他來了這風塵腌臜之地,忍心送他去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最最風塵腌臜的七院。
“公子,對不住了……”她耳語般呢喃着,随即起身,無事人一般,從床板子底下撈出來一套夜行衣,輕手輕腳翻窗出去,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蘭桡由人領着,九曲十八彎,一路上竟一個人也沒碰着。
他原本以為每間院子的人都由人領着,一個跟着一個,魚貫而出,魚貫而入,蝼蟻運糧一般,蜿蜒而行,想一想就覺得煞是有趣。
腦子裏這麽想着,蘭桡禁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前頭領路的那人帶了銅面具,辨不清眉目,單看身形,應是清癯少年,左右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
本是低眉順目默默領路,聽見蘭桡的笑聲,略頓了頓腳步,回頭瞅了瞅蘭桡,一雙眼睛烏黑明亮,似是覺得這麽瞅人有些不妥,随即又低下頭,輕聲說了句:“小心腳下。”
雖是燈火通明之勢,可亭臺樓閣,屋舍院落,橫看豎看自己也識不得,蘭桡索性不勞那份心神,乖乖跟着走便是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那少年終于站定,面前是一條窄巷,那少年待蘭桡站定,本是轉身就走,忽又折返回來,快速小聲說了一句:“一通鼓過,走到盡頭,千萬小心,別掉下去。”
說完迅速離開,轉瞬連個影子都見不着了。
整座院子寂然無聲,林子裏間歇幾聲烏啼,更顯得天地間靜得可怕。
蘭桡心裏想着小黑屋那幾個主兒,還不至于廢柴到需要自己去救,不然幹脆自己先撤了?
才想着呢,鼓聲響起,蘭桡踟蹰了一瞬,他對血腥氣一向敏感,想起沈梅風手上那道血口子,到底擡腳走進了巷子。
隐約水聲傳來,鼻尖嗅到了繁雜的脂粉香氣,直直走出去,蘭桡發現自己來到了一間亭子裏。
說是亭子,卻沒有圍欄,四圍只燃着白蠟,蠟色剔透,沒有煙氣,可知是天然白蠟蟲得的蠟,絕非人力飼養可得。
極目望去,亭子四周是寬闊的水面,沿岸高挂彩燈。
時令已入秋,池子裏的花卻開得正豔,不知是什麽品種,一眼望去紅色彌漫,那樣濃豔的紅,層層疊疊,紅得近乎妖異了。
亭子裏陸續來了人,想是各家花樓送進來的,不拘男女。
在流連風月的貴人眼中,一個美人也不過如同一件器物,或者一頭獸禽,器物可分公母?獸禽何論男女?
人多起來,蘭桡本打算往後退兩步,忽然被人撞了個趔趄,有人伸手扶了自己一把,溫言軟語說到:“當心。”
蘭桡回頭,一坨白團子就這麽印入眼簾。玉雪粉嫩,軟軟糯糯的一團,可親可愛至極,整個人像極了一團糯米糕。
蘭桡話未開口倒忍不住先笑起來,笑夠了,劈頭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很有些為難的樣子:“……我……我叫……他們都叫我白團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蘭桡笑得更歡了,少年被他笑得滿面通紅:“好了好了,我也知道這名字是夠好笑的,你盡管笑吧……”
蘭桡收斂了笑意:“我叫蘭桡,方才多謝白……白公子……”
白團子臉更紅了:“別別,叫我白團子就行了……”
不知何處傳來琴聲,後有笛聲相和,曲目繁複,更疊變換,亭子裏竊竊私語,不知何以自處。
白團子眨了眨眼:“什麽情況?”
蘭桡搖搖頭:“不知。”
白團子小臉皺成一團,忽然一拍巴掌。“我知道了!第一通鼓不是要考校歌舞麽,你會歌舞不會?”
蘭桡搖搖頭,并非有心欺瞞,而是沈梅風沒給自己解藥……
不知是她興奮過頭忘了此事,還是壓根就沒打算給自己解藥,總之這一路上胭脂水粉绫羅綢緞把自己裏裏外外伺候得井井有條,偏偏就沒提過解藥這一茬。
算起來,這沉醉春風的藥效,得到明日傍晚才能解,行路雖無礙,剛剛被人一撞就幾乎要摔倒在地,論及歌舞,那就太勉強了。
白團子苦着臉很絕望:“完了完了完了,我也不會啊……”
才說着呢,身邊的美人們漸漸緩過神來,争先恐後有了動靜,歌喉婉轉,舞姿曼妙,目不暇接,蘭桡和白團子面面相觑:“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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