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南窗草

江南淇家的天仙苑,天下第一藥莊,憑你什麽奇花異草靈丹妙藥,應有盡有。

二十年前,淇家夫人在連續誕下四個千金之後終于誕下一位小公子,淇家滿門喜笑顏開,連賀了七天七夜,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不料長到三歲上時,這顆如珍似寶的眼珠子被人挖走了。

鬼骨七十二門,最惡者窮奇、朱厭、梼杌、饕餮,朱厭門門主朱離身負重傷,命懸一線,急需天仙苑的“返魂香”。

彼時,現任門主骨千蝶尚未出世,鬼骨七十二門血雨腥風,惡貫滿盈,争相死鬥,無人管束,既如此,淇連城自然不肯賜藥。

朱厭門索藥不成便偷了淇家的小公子淇奧相要挾,淇奧是淇連城的命根子,豈有不救之理,孰料人是還回來了,朱離之子朱顏卻悄悄喂淇奧吃下了“千毒散”。

此毒并非什麽難解奇毒,歹毒之處只在于無色無臭亦無症狀,服毒千日後方毒發,一旦毒發,毒性早已滲入肌理,再無徹底拔除的可能。

約莫三年後,淇奧毒發,縱是淇連城也無回天之力,也虧得他是生在天仙苑,不惜什麽名貴藥材,不要錢似的給淇奧吞下去,好生将人養着,如此活到今日。

弱是弱了些,行動須得藥爐子左右伺候,但終究是活着。若是生在旁人家,斷不會有這樣好命。

按說淇奧是個病秧子,淇連城是不舍得他出遠門的,可早前訪得北疆天水閣有一脈靈泉,療肌骨,解百毒,淇連城自然想讓淇奧去泡一泡。

自打淇奧毒發後,天仙苑對千奇百怪的毒蛇毒蟲毒花毒草便動了十二分的精神去琢磨去研究,淇奧耳濡目染于用毒使毒一事最是得心應手。

尤其身邊還跟着一只小雪貂,渾身是毒,且又忠心護主,更何況還有淇小六,年紀不大,主意卻多,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論自保,可謂綽綽有餘。

淇連城卻到底放心不下,精挑細選了百八十個護衛,浩浩蕩蕩一路護送淇奧往北去泡藥泉。

一日坐在茶樓小憩,淇奧偶聽得七日春會頗有意趣,便藥翻了随行護衛,只帶了淇小六一同來見識見識這七日春會,可巧就住進了淇奧雅間,可巧孟疏星偷的七彩琉璃燈就是他的。

現下,淇奧要孟疏星來換南窗草,南窗草關系到蘭桡的性命,蘭桡又是将軍記挂在心上的人,這麽想來,孟疏星本就沒有拒絕的理由。

流螢拽着孟疏星的袖子不放,孟疏星低頭看向流螢的手臂,傷口被他綁得亂七八糟,血跡滲出來,看上去狼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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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疏星嘴角勾起一絲淡笑,撕了衣擺,給流螢仔細包紮好傷口,然後推開流螢,大踏步走向淇奧。

淇奧臉上綻開笑,可惜只笑到一半,因為他耳聽得流螢一聲凄厲的“孟疏星!”

然後就見孟疏星一刀刺進了自己胸口,血汩汩滲出來,孟疏星似是無知無覺:“偷了你的燈,把命賠給你,南窗草,給他。”

花容沒想到孟疏星動作這樣快,他早做了打算,如果淇奧不肯給,搶回來就是,何苦要孟疏星拿命去換。

孟疏星卻早認出來淇奧身份,心知淇奧一身是毒,即便花容這邊人多,淇奧若是有心毀藥,蘭桡還是難逃一死。

要自己看着蘭桡死,不可能,要自己背叛将軍跟着淇奧回天仙苑,更不可能。

淇奧也不是當真計較一盞琉璃燈的人,不過是生氣自己偷了他的東西罷了,自己有錯在前,自己承擔後果就是了。

流螢狠流了一頓血,又沒命跑了一大程,看着孟疏星一刀刺進自己胸口,驀地就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渾身乏力,他眨了眨眼睛,暈暈乎乎地向孟疏星走去。

淇奧臉色本就蒼白,此刻更是慘白,似是氣急了,話堵在唇邊,說不出來。淇小六一邊拿小蒲扇扇着藥爐子,一邊輕描淡寫說了一句:“留不住的人,就不留了罷……”

淇奧氣得一跺腳:“偏不!留不住就全殺掉,一個個全曬成蘿蔔幹,挂在天仙苑!看他們往哪裏跑!”

覃宛裝聾作啞了半日,終于開了口,是哀求的語氣:“少東家……”

淇奧本來氣得跳腳,聽見覃宛這一句“少東家”,忽然頓住了手腳,臉上不知是哭還是笑,半晌才悠悠嘆了口氣:“虧你還記得自己有個少東家……”

淇奧将水晶瓶扔向花容,拿手掩了面,十分疲乏的神色:“小六,回吧。”

雪貂乖乖窩進淇奧懷裏,淇小六推着藥爐子跟在淇奧身後。

此刻最為難的要數覃宛了,因為他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先救哪一個……

流螢死死盯着覃宛不放,蘭桡推着覃宛去看孟疏星:“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孟疏星這一刀紮得又快又準又狠,覃宛表示自己沒有藥草傍身與廢人無異,氣得雲箋又要沖上去揍他,最後還是悶聲不響地沈梅風說:“去別苑,有金創藥。”

也沒工夫計較那麽許多,老弱病殘一行人跟着沈梅風去了別苑,說是別苑,也不過是采薇別墅附近的一間小房子,位置倒隐蔽,也能遮風擋雨。

醞釀了許久的雷雨,終于酣暢淋漓潑灑下來,雨珠連成了線,密不見光,砸在瓦上叮咚作響。

孟疏星有覃宛伺候着拔了刀,敷了藥,綁好傷口,又吩咐雲箋冒了大雨出去找茜草,雲箋翻了個白眼:“這麽大雨,我連人都看不清,怎麽找草?”

覃宛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孟疏星:“那他就流血死掉好了。”

雲箋還不待回答,流螢就往外走,雲箋一把抓了:“你自己還淌着血呢,給我坐着。”雲箋朝覃宛翻了好幾個白眼,一臉憤恨地出去拔茜草了。

不知道哪裏來的好運氣,竟真叫雲箋拔了一堆茜草回來,覃宛拿鍋煮了,喂孟疏星服下。伺候停當了孟疏星,覃宛開始忙活蘭桡。

南窗草有些特別,需用文火将葉片慢炙幹燥,火候極難把握,火候過了,葉片焦黃易碎,難以入藥,火候不夠,葉片疲軟不能成末。

因此即便得了南窗草,也常有人發揮不出功效,白白浪費了稀罕藥材。

覃宛親自蹲在火前,摔了一個陶碗,磨成薄片,擱了南窗草在陶片上,目不轉睛在火旁炙烤。

窗外雨幕連天,更顯得一室靜谧,這種時候,真是适合講故事。

沈梅風盯着雨珠出神,呢喃自語一般:“我原本不姓沈,我姓淮……”

迷惘的神态,微弱的語氣,滿屋子人似是在聽,又似根本沒有聽,時光流轉一時間緩慢起來,只餘下火光哔啵,藥草香氣漸漸氤氲開來,在鼻尖飄蕩。

沈梅風原本不姓沈,她姓淮,是如今一品大員、戶部尚書淮東錫長女。淮東錫進京趕考,偶遇繡坊芸娘,對其一見鐘情,私定終生。

後來淮東錫高中探花,初入官場,幾番打點,所費頗多,淮東錫出身寒門,一應銀兩物用皆是芸娘夜以繼日繡制衣物得來,縱然辛苦,但夫妻情深意篤,芸娘從不覺得日子難挨。

女兒出世後,三口之家歡樂更甚從前,女兒長到五歲的時候,淮東錫在一次王府酒宴中偶遇了端和郡主。

他本就生得風流俊朗,且又最懂得左右逢源,讨人歡心,幾番花言巧語便俘獲了端和郡主的芳心。

為了青雲平步,淮東錫将芸娘和沈梅風趕出家門,派惡仆将娘倆推下斷崖,對外謊稱妻女染病身亡,假意哀痛了一番,然後将端和郡主娶進門。

沈秀綸是綢緞莊老板,機緣巧合救下了芸娘母女,帶回家好生照料,鐘情于芸娘的品性氣度,待沈梅風一如幾出。

幾年後,二人為沈梅風添了一個妹妹沈笑春,原本是人人稱羨的生活,卻在一次出游中撞見了沈家的舊仆,誘拐了妹妹沈笑春帶回王府。

淮東錫得知芸娘母女尚在人世,便設計了沈秀綸滿門入獄,将沈笑春賣進怡紅快綠,蹉磨致死。沈秀綸臨終前所托非人,沈梅風也被賣進了沉醉春風。

為這鬥春大會,沈梅風足足籌謀了十年,去年淮東錫與人臨時換了雅間,雍儀羽衣錯殺了兵部侍郎何如皎,今年沈梅風決定自己動手,結果還是功虧一篑,反搭進去一個蘭桡。

沈梅風笑看蘭桡:“蘭公子,我害你至此,你為何還留我性命?”

蘭桡不知想什麽出神,聽見沈梅風如此問,半刻才回神:“這有個什麽為何不為何的,若是你死了我的毒便能解,我自然二話不說殺了你解毒,可事已至此……活着,總是好的。”

沈梅風臉上的笑漸漸挂不住,化成大串大串的淚珠滾下來,咧開嘴無聲哭着。

只在這一刻,那個狡詐的、可恨的、謊話連篇的沈梅風,才變成了被生父推下斷崖又眼看生母、養父和幼妹含冤而死的悲痛的、脆弱的、絕望無助的沈梅風。

覃宛吹着陶片上烤得酥脆的南窗草,吹涼後,拿陶片細細磨着,磨好了兌水調勻,把碗擱在桌上,最後叮囑了一番:“我先前可有說過,南窗草雖能救命,卻也有些壞處?”

花容心裏一跳:“除了武功盡廢,還有什麽?”

覃宛點點頭,猶豫了一番:“哦,那是服藥之後嘛,服藥的時候也有些……”

雲箋快急死了,拍案而起:“你說啊!”

覃宛抖了抖:“服藥的時候會疼……”

花容握了握拳頭:“怎麽個疼法?”

“往常也有人選擇寧可中毒而死,卻不肯用南窗草解毒的。因為毒發時不過是痛十二個時辰,最後七竅流血,服下南窗草卻是……這麽說吧,十二個時辰的痛,在一個時辰之內痛完。”

蘭桡自己卻很輕松:“會死嗎?”

覃宛搖搖頭:“有不肯解毒的,有痛暈過去的,倒真沒有痛死的,如果實在怕疼,痛得不肯醒過來的,最後倒有可能餓死……”

蘭桡被他逗笑了:“死不了就行。”

說完起身去拿藥,覃宛将手覆在陶碗上攔了一攔:“現下沒有麻沸散,把你打暈了估計還是得疼醒過來,既如此,就省得你多痛一回了。去想能讓你高興的事,去想讓你覺得好的事。”

蘭桡利落地端起碗:“不用死,痛一痛何妨。”

言畢一氣飲盡,從從容容地找了個地方躺着,悠哉游哉地想,自己可有什麽能夠稱之為“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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