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柳星君

待燈籠繞着鎮子走完了一整圈,彩燈長龍就來到了祭廟,廟前燃着巨大的火盆,每家每戶的燈籠都扔進火盆焚燒,明年再做新的。

尺高的火焰吐舌翻卷,後面是一尊笑臉佛,楊玉琳已經過了十數年的燈,到今天都還不知道這尊佛到底供的是誰,土地?財神?下意識笑着往旁邊問:“看那笑臉佛,你可認識?”

馮雨微把臉湊過來,搖搖頭:“不認識。”渾身不着肉的人,夜色下瘦骨嶙峋看着格外瘆人,楊玉琳被吓了一跳,左右伸長脖子看了看,才意識過來自己找的人不在。

爆竹聲如常震耳,月色如常的好,彩燈也如往常般絢爛,楊玉琳的心卻生出一絲不尋常的空落,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熱熱鬧鬧的燈節就此過完,雖誤了行程,未能趕去金陵看燈,但一行人并不覺得多遺憾。惦記着馮雨微要去江南尋二叔,一行人休整一番便預備啓程了。

楊玉琳本不想跟,景福臨閑閑瞥了他一眼,大咧咧往椅上一坐:“你們去罷。”景福臨不走,良輔、傅達禮、元霸斷沒有自去江南的道理。

雲箋一看,沒意思,也賴在楊家不走了。馮雨微左看看右看看,嗯,不急不急,且再住上一陣子。

橫豎這麽十來號人,元霸頭一個是能鬧事的,雲箋年紀小愛致氣,良輔年紀雖大卻一等一不知輕重,再加上一個稀裏糊塗的楊天虎,直住到楊家雞犬不寧,雞飛狗跳。

楊母恨得牙癢,最後抄起笤帚開始趕人。楊玉琳一個頭兩個大,到底跟着他們上路了。

臨行的時候,楊天虎舉手長勞勞,心裏惦記着良輔,看這光景,楊玉琳收斂了笑意,戳戳良輔:“你打算扮姑娘到幾時?惹得別人惦記,你倒很舒心麽?”

良輔一下跳起來:“胡說!我幾時扮過姑娘了!我唾沫星子都砸了一籮筐了,衣服都脫了好幾回了!人家非是不信我啊!我有什麽辦法!”

楊玉琳斜眯着眼,一臉鄙視:“你若有心,總有法子。你若是無心,就別折騰他了……你到底是有心還是無心?”

良輔被他問迷了,他不知道楊玉琳到底是在問他對那呆子有心無心,還是在問他是有心還是無心在逗那呆子,但是好像也沒什麽區別啊……

楊玉琳眯眼看他,不說話。良輔煩了,眉頭一皺,大踏步回身,蹿到楊天虎跟前,解開衣領,把人的手一拽,往自己脖子上湊。

把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喉頭仔仔細細蹭了幾蹭,邊蹭邊說:“摸仔細了?爺是男的,男的!”

楊天虎傻在原地,被良輔拽住手往雪白脖頸裏伸的視覺沖擊太大,他都來不及感受一下掌下的細膩觸感,單是看着良輔帶着愠色皺着眉就已經看呆了去,臉上燒成一片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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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良輔他們走出去好幾裏地,楊天虎才呆呆反應過來,剛才美人說了啥來着?楊天虎腦子裏一片茫茫然……

良輔面露得色,蹦到楊玉琳跟前:“看見沒?看見沒?這下說清楚了吧。”随即又皺了眉,一臉誠懇地求教:“那呆子會不會還是不明白啊,你說我是不是解褲腰帶效果好一點啊?”

楊玉琳:“……”

深深嘆了口氣,楊玉琳心裏為楊天虎默哀了一刻鐘,紅顏禍水,不過如此。

江南風物冠絕天下,一入地界,撲面的溫軟山水,秀美風光,雖有任務在身,卻一個比一個閑散慵懶,從從容容地存了玩賞之心,腳程越發慢起來。

可不待他們細細賞玩,前腳剛踏進江南地界,後腳就遇上了麻煩。

為首的青年二十出頭的樣子,從頭到腳一身玄色衣衫,額間一抹白绫,一雙桃花眼本該靈動秀美,此刻卻被眼底翻滾的濃重戾氣壓住,透出森然肅殺之意。

雖是初初見面,卻顯見此人瘦瞿非常,不知是遭了什麽大病,抑或是受了什麽大傷,渾身透着死氣。

這青年一身蕭條,一馬當先攔在路中央,他身後兩列人馬,一溜的刀劍在手,作勢欲發。

雲箋一見這陣仗,嘴裏不自覺打了個呼哨,看上去竟有幾分雀躍:“喲,找上門的架,有意思。”

那青年卻看也不看他,只把兩只大大的、在哀傷裏泡了一千多個日夜的黑眼睛定定去看雲箋身後的人。

雲箋順着他的眼光回了身,看見了覃宛。

心裏的幸災樂禍捂不住地往外冒,雲箋還有心情調笑:“喲,我的大神醫,你這又是造了什麽孽,惹得人家找上門?”

覃宛把人家瞅了又瞅,似乎終于想起來這人是誰,輕嘆了口氣,對雲箋說:“這人你該認識的。”

雲箋有些摸不着頭腦:“關我何事?”

覃宛指了指那青年,拿眼睛去看雲箋,定定地說:“他,董映霞。”

原來此人竟是董映霞……

就是他三年前找上了離憂閣,押了整個竹籬并祖上的香譜,請離憂閣殺覃宛。

他在東軒披麻戴孝滿守了三年,足不出戶,三年過去了,人沒殺成,末了還下來一道聖旨,景福臨表示,離憂閣的債我來還,你看上什麽,盡管來清寧殿搬。

何其厚顏無恥!

他是不知道離憂閣幾時跟宮裏勾搭上關系,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既然離憂閣不中用,那我就自己動手!

董映霞花了重金雇了高手,打聽到狗皇帝帶着國師上路了,自然也打聽到神醫覃宛當街被熙和郡主虜進了宮,于是他在各個水路、陸路要塞布了哨卡,就等着景福臨他們闖上門。

雲箋是被義父抓來跑差事的,自然沒有見過董映霞,此刻一聽,我的個老天爺爺哎,這不就是自己那頭號大債主麽!!!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欠着那麽一筆巨債,雲箋無論如何也橫不起來,灰溜溜地就縮到後頭去了。

良輔怎麽可能放他過去,伸腿一攔,将人推到董映霞面前:“吶,這個,離憂閣少閣主,失手了七七四十九次的……離憂閣第一高手……”

“我對廢物不感興趣。”董映霞瞧也不瞧雲箋,仍是盯着覃宛說:“今日,要麽你死,要麽我死。”

雲箋不知哪根筋被戳到了,瞪大了眼:“你說我是廢物?反了你了!”

董映霞身後早有人搶上來,這一動手,良輔和傅達禮便不能袖手旁觀,但到底是知道內情的,要說下手怎麽也下不去狠手,兩撥人纏鬥一處,亂亂騰騰的。

傅達禮這幾個本就不好十分下手,元霸和雲影又要照顧馮雨微、覃宛和賈涼這幾個拖後腿的,董映霞請來的又不知道是哪裏的高手,一個一個的身手十分了得,一時之間可以說是十分吃力了。

把個雲箋氣得,老鷹捉小雞一樣捉了董映霞,龍鱗匕抵着他脖子,惡狠狠地:“都給我住手!”

董映霞不為所動,冷冰冰地吩咐:“殺了覃宛,銀子照領,莫要管我。”衆人一聽,動作愈發麻利了。

良輔見董映霞是鐵了心要殺覃宛,心裏不自覺也來了氣,大喝一聲:“他出多少銀子?我統統翻倍!”

就這一句,一行人齊齊停下了動作。

良輔趁熱打鐵:“是的!統統翻倍!你們去定親王府領銀子。”說着把馮雨微提溜出來:“看清楚,這是定親王他親兒子!”

然後伸手把馮雨微從頭摸到腳,摸出來一塊玉牌扔過去:“拿着信物,去定親王府領銀子,雙倍!若有差錯,再動手不遲。”

真的是半點不帶猶豫,為首的一個撈起玉佩就準備撤。董映霞淡淡說:“你們天星齋,就是這樣做生意的麽?”

柳暗回了頭,粲然一笑:“天星齋的規矩,出得起銀子,要星星都能給你摘。”指了指良輔,又說:“他既出得起銀子,我也不必殺人,何樂不為?”

柳暗,天星齋總會第四朱雀位排行第三的柳星君,身價是白銀萬兩,他此刻在這裏卻不是因為董映霞的萬兩白銀。

總會四星位,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二十八星君之間都所知寥寥,迎面相逢都不一定相識。這二十八星君,真的是閑,很閑,非常閑,因為他們太貴了……

第四朱雀位,轸星君身價白銀一千兩,每升一級,其價十倍,算到排行第一的井星君,便是白銀一百萬兩,第三白虎位,其價再十倍。

算到第一玄武星位排行第一的壁星君,這十年來也只出過一回手,三年前蕩平黑風山,至今不知雇主身份,請得動壁星君,怕是足足要耗一座金山……

這麽個貴法,能不閑麽……十年不動手,每天閑成狗……

有的人閑得住,倒也無妨,有的人他!就!是!閑!不!住!啊!比如柳暗。

在柳星君的位置上閑了怎麽說也有三四五六年了吧,實在閑得慌,就跑到省司下面來跑跑腿,活動活動筋骨,順便練練省司的小喽啰們,帶幾個徒弟玩兒。

董映霞押了家業在離憂閣,哪裏還請得動總會的殺手,只得足足地雇了省司的人馬,可巧裏邊就混了個柳暗。有人出銀子,殺人,可以。有人出雙倍的銀子,保人,自然也沒什麽不可以。

只是今天難得碰見對手,跟雲影戰了半酣,眼下要走,反而有點舍不得,不住拿眼睛瞟着雲影,心裏直嘆,好身手,真是好身手……一邊戀戀不舍念叨一邊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董映霞生無可戀,拿自己脖子往匕首上湊,雲箋氣得跳腳,趕緊把匕首收了,一邊罵着。

“瞧瞧你這窩囊樣!一天天就知道尋死覓活,還能不能有點出息?抹了一回脖子不夠,又想抹脖子?堂堂七尺男兒,你還活個什麽勁啊你!”

人家是不想活了啊,這不是你不讓麽……

雲箋罵着還不解氣,找了繩把董映霞結結實實捆了,又拿麻布堵了他的嘴以免他咬舌,然後一行人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繼續上路了……

良輔悄悄戳戳馮雨微:“你那玉牌……不打緊吧?”良輔尚存的三分良知擔心這玉牌真是什麽傳家之物,給人扔了也不太好,免不了一問。

馮雨微一聽,大大咧咧搖搖頭:“有什麽打緊?又不是我的。”

良輔不解:“不是你的是誰的?”

馮雨微坦坦蕩蕩:“哦,上次在總督府順的。”

良輔:“……”

馮雨微想了想:“我倒是擔心那幫人去了我二叔那裏,肯定會被打出來的吧……可憐,可憐。”

良輔:“……”

董映霞似木偶一般無所覺無所動,任雲箋擺布。

楊玉琳瞧着挺不落忍,還不待走近,被景福臨攔了:“沒有用的,他只是不肯相信,所以還撐着一口氣,等一個自己心知肚明的不可能。”

殺了覃宛周紫陌就會活過來嗎?

董映霞明明是比誰都清楚,不可能的。

面對這樣的死腦筋,楊玉琳也頗覺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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