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燕三公子
尉遲秋雲初見燕雲渺那一日,正是一年一度的宮廷賽馬,旌旗招展,人聲鼎沸。
燕雲渺的紫骢馬身形俊挺,毛發油亮,一望即知是千金難求的好馬。可他哪裏是看中那匹馬,他是一眼就看中立在馬旁那個一身騎裝風姿飒爽的人。
打出生那天起,他尉遲秋雲想要結交的朋友,哪裏有需要自己費心的,哪一個不是作小服低主動往自己跟前湊,難得有一個自己肯費心思的人物。
尉遲秋雲仔細籌謀了一番,決定先去找人要馬。把人的紫骢馬要來,再把自己府裏的汗血寶馬送人,這一來二去的,不就和人混成朋友了?
尉遲秋雲在腦子這方面完全遺傳了尉遲風的粗犷豪放單線條,為自己的妙計忍不住擊節贊賞。說幹就幹,屁颠屁颠地跑到人跟前,大手一伸:“把你的馬給我!”
燕雲渺還是頭一遭在宮廷賽馬遇見人公然要馬!好看的長眉一挑,側過身子,不予理會。尉遲秋雲被燕雲渺這一挑眉挑迷了眼,這人怎麽這麽好看……
見人家不理自己,尉遲秋雲也不着惱,嘿嘿笑着就伸手去牽馬辔,燕雲渺瞪大了眼,我的老天爺爺哎,還真是長見識了!要馬不成這是動手搶馬了麽!
燕雲渺二話不說就将尉遲秋雲撂翻在地。尉遲秋雲本就沒防備,這一下把他摔惱了。他!尉遲将軍府的少主!幾時被人這樣落過臉!
麻溜兒從地上翻身起來,尉遲秋雲動了氣,從會走路開始便跟着父親征戰四方,對付一個京中的貴公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抓着人的腰身就将人擲出去。
如果時間能夠倒轉,尉遲秋雲寧可是自己躺平了被燕雲渺踩在地上往死裏揍,也絕不會将人擲出去而且好死不死擲到了景羲身上!
這一場動靜,引得看臺上的女眷們惶惶不安,不消片刻,燕湘和燕吟澤似是被風卷過來一般,迅速圍攏到燕雲渺身邊,把人護住,上上下下好生察看。
末了指着尉遲秋雲的鼻子開罵,什麽尉遲武門世家竟也欺負到閨閣千金身上來了,什麽尉遲家的家風敗壞至此,老将軍莫不是要氣得活過來……
靖國公燕橫秀,學問一等一的好,為人忠正,桃李天下,朝中半數才俊皆是出自燕橫秀門下,連平日裏趾高氣揚敢指着景福臨的鼻子罵人的東閣大學士黃文僖,見了燕橫秀也要畢恭畢敬叫一聲“老師”。
區區一個尉遲将軍府?罵你你敢吭一聲?
尉遲秋雲這才知道自己一把扔出去的人是京中久負盛名的燕三小姐燕雲渺。尉遲風氣得話都不會說了,一掌呼在尉遲秋雲後腦門上,摁着人的腦袋就去給燕雲渺賠禮道歉。
燕雲渺負手立着,目下無塵,只略點點頭:“是燕某技不如人,怪不到尉遲公子頭上。”尉遲秋雲把人瞧了又瞧,真的是,越看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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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燕三公子,尉遲秋雲預備把汗血寶馬送出去。既是燕三小姐,尉遲秋雲決定把自己送出去……
紅着臉央求他爹去靖國公府結親,尉遲風抹不開這個臉,丢不起這個人,不肯去,尉遲秋雲在一邊揪着自己的衣角,羞羞答答地說:“可是……可是……摸都摸了……不要負責任的麽……”
尉遲風一口茶噴出來,一拍桌子:“你再說一遍,你小子把人家大閨女怎麽了?”
尉遲秋雲紅了臉:“那我跟人家打架嘛……我哪裏知道是姑娘……那我就抓着腰扔出去了嘛……腰……真軟……”尉遲秋雲似是回憶起向前種種,臉上紅雲濃重。
尉遲風捂了老臉,認命一般,備了厚厚的禮,領着兒子就上門求親了。
論身份論樣貌,靖國公府的三小姐配忠勇将軍府的小公子,那是舉世再沒有更門當戶對的了,任誰看着都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人。
可惜燕雲渺立在堂上,擲地有聲:“自宮廷賽馬那日起,燕三這顆心便已系到了羲親王一人身上,望尉遲公子好自為之。”
尉遲風羞愧難當帶着自己那已經淪為滿朝笑柄的兒子回了府,一邊喝茶一邊勸慰他。
“也好,燕家人讀書多,聰明,長得又那樣俊,不是咱們這樣舞刀弄槍的人家配得起的,也是好事,好事。”
尉遲秋雲不則聲,低着頭,不知想什麽心事。
自那以後,尉遲秋雲是三天兩頭就往靖國公府跑,今日送開得最好的牡丹花,明日送最好的胭脂水粉,再下一日便送盤龍窠出得最好的茶……
恨不得把将軍府連根拔了安在靖國公府對門才好。
尉遲風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拿繩子捆也捆了,房梁上挂也挂了,可只要腿還在,人還是想着往外跑,索性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由着尉遲秋雲去胡鬧。
燕雲渺被招惹得心煩,下了重令,不許放人進屋子,尉遲秋雲正門走不成,就開始翻牆……
從前在軍中,飛檐走壁扒車底,什麽事沒幹過,潛伏隐蔽更是基本功,尉遲秋雲有心要藏,滿靖國公府還真沒人能翻得出他來。
他就仍是每天每天往靖國公府跑,每天每天往燕雲渺跟前湊。露了面惹人生氣,就索性扒屋頂,扒壁角,扒窗臺,扒櫃腳……
偷偷看着燕雲渺寫字、畫畫、彈琴、下棋、舞劍、吃茶……一邊癡癡地看一邊在心裏默默地念叨,真好看,我家燕兒真好看,我家燕兒真是做什麽都好看……
但不管怎麽扒,尉遲秋雲是斷不會夜宿靖國公府的,心上人尚未過門,規矩還是要守的,就算扒房梁上沒人瞧見也不行,不行不行,萬萬不行。
卻沒想過自己這樣日日潛伏在別人家裏偷看人,“規矩”兩個字早就被他喂狗了好麽……
只一回,尉遲秋雲一夜奔襲趕在日出前去城外落霞山莊摘帶着晨露的優昙缽花,落霞山莊的優昙缽花三年一開,一開不過一個時辰。
尉遲秋雲拿皚雪嶺千年不化的寒冰做了冰匣子,裝了新摘的優昙缽花,快馬回城,擺在了燕雲渺案頭,一室清雅芳香。
他扒在房梁上,看晨起後的燕雲渺驚喜萬狀地捧着花匣子,覺得一夜未睡的困倦都在燕兒甜甜的笑裏消弭了。心裏一安,居然就那麽睡過去了……
再睜眼已是月上中天,尉遲秋雲大驚失色,翻身就要爬起來溜出府,屋子裏燕雲渺卻有了動靜。
他先是聽見榻上不斷翻身的聲音,然後是燕雲渺似有若無的嘟囔聲,一聲一聲的,似乎是在說“餓”……燕雲渺輾轉反側,不停嘟囔着:“餓……好餓……餓死了……好想吃……肉……”
尉遲秋雲疑心自己聽岔了,又細細聽了兩回,确定無疑燕雲渺是在喊餓,這是怎麽回事?堂堂靖國公府竟至于吃不飽一個燕雲渺麽?
尉遲秋雲心頭疑雲叢生,下意識就去看燕雲渺,入眼是一截雪白的胳膊,伸出了被角,裸露在外面,月色一照,晃得尉遲秋雲險些從房梁上栽下來,覺得心跳聲都快吵醒燕雲渺了,尉遲秋雲跌跌撞撞就捂着臉準備趕緊溜。
不料燕雲渺的動作卻比他快,念叨了半宿的餓,燕雲渺翻身爬起來,松松地罩了一件外衣,蹑手蹑腳地出去了。
跟還是不跟?尉遲秋雲的良心在做苦苦的掙紮……掙紮了又掙紮……掙紮了再掙紮……不等他心裏掙紮出個結果,他的身體已經誠實地跟上去了……
燕雲渺做賊一樣偷偷溜進了父親的小廚房。這小廚房是為靖國公的姆媽專門預備的,姆媽年紀大了,牙口不比從前,燕橫秀專門辟了小廚房,另請的廚子,悉心照料姆媽的飲食。
平時甚少人來,眼下廚子和姆媽都歇下了,更顯得寂靜。
燕雲渺不敢點蠟燭,摸着黑翻箱倒櫃,搗騰了半天居然全是些軟綿綿不頂餓的米粉米糕奶酪奶凍之類的……
但是去外面大廚房的話,人多手雜的,真的是麻煩啊……腹中饑餓如絞,燕雲渺覺得自己現在能吃下一頭牛!
燕雲渺被這饑餓啃噬着神經,莫名焦躁起來,氣得就要摔東西,剛舉起來,門口亮了燭光。燕雲渺吓得幾乎要跳起來,手忙腳亂就找地方藏。
燕橫秀進來,四顧一番,沒看見人,嘆了口氣:“雲兒,出來吧。”燕雲渺一聽見是父親,從竈臺下利落地鑽出來:“爹,真吓死我!怎麽這樣晚還未歇息?”
燭光下燕雲渺身形孱弱瘦小,惹得燕橫秀心口一陣一陣地抽痛,他打開手上拎着的食盒,是一只香氣四溢的烤乳鴿!
燕雲渺饞得口水都要滴到地上了!兩眼冒着綠光,伸手拿起來就張大嘴準備啃。燕橫秀嘴邊含笑:“慢慢吃,莫要噎着……”
燕雲渺卻忽然止住了動作,戀戀不舍地将烤乳鴿放回去,将手擦幹淨,臉上帶着笑:“爹,忽然不餓了,不吃了吧。”
燕橫秀急了:“爹沒敢準備燒雞、烤羊腿、炖肘子,一只乳鴿而已,這麽小小的,吃一點沒關系的!”說着還拿兩個手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圈:“這麽小小的一點兒點兒,小小的。”
燕雲渺被父親逗笑了,搖搖頭:“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今天照樣過得去……”
擔心惹父親傷感,又去笑着攙父親的胳膊将人往外攙:“爹,這麽晚了,您趕緊回去歇着吧,雲兒現在一點兒也不餓了,真的!”
燕橫秀心裏痛難自持,擡手撫上燕雲渺的腦袋:“苦了你了……”
燕雲渺撇撇嘴,壓低聲音說:“這算哪門子苦了,爹怕不是忘了尹相,那樣烈火烹油的人家,說滅門就滅門,雲兒這樣,算得什麽呢……”
燕橫秀仍是眉頭不展,燕雲渺沒得辦法,只好放大招,兩手圈住父親脖子,頭枕在父親頸窩裏,軟言軟語地撒嬌。
“那爹以後要多疼疼雲兒,不許欺負雲兒,要最疼最疼雲兒……雲兒現在好困哦,爹快陪雲兒回房吧”。
十來歲的孩子撒起嬌來,做父親的是擋不住的,燕橫秀一邊埋怨“都多大了,還撒嬌,也不害臊”,一邊掌不住地縱容寵溺。
燕橫秀怎麽可能不疼燕雲渺,疼他恨不得疼進骨頭裏,那是他最惹人憐、惹人愛的小兒子啊。
世人都誇贊靖國公好福氣,三個千金一個比一個出衆,哪裏想到,這豔絕京中的“燕三小姐”,其實是貨真價實的燕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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